第三百七十三章 七君子與新時代（1）

　　臨近九點鐘，北電的院領導很意外地給張獻民打了電話，讓他們轉移陣地，挪到學校最大的壹間會議室，說是讓院裏的師生也來參加。
　　這態度很明顯，就是給他們撐場，眾目睽睽之下，總不能幹出啥不要逼臉的事兒。
　　張獻民表示感激，趕緊帶大家轉場，又見時間差不多了，便和褚青跑到校門口，準備接人。
　　今天比昨天要暖和壹些，行人往來，車流熙攘。他們站在路邊的枯樹下，都沒講話，只是不停地抽著煙。
　　等了沒多久，張獻民偶然壹擡眼，望向遠路，忽道：“哎，是不是來了？”
　　“應該是。”
　　褚青也順著看去，見街口緩緩拐過了三輛車，前面兩臺是轎子，後邊的卻是面包，不由問道：“哎，那車是幹什麽的？有點眼熟。”
　　張獻民壹怔，仔細辨認了幾秒鐘，猛然道：“操！那是電影頻道的采訪車！”
　　“……”
　　褚青眨了眨眼，以壹種從未有過的反應速度，立即掏出手機撥了個號，道：“餵？袁蕾，妳在哪兒呢？”
　　“別在接待室呆著了，馬上去C2樓的會議室！對了，妳們那邊都有誰……哦，行，快點快點！”
　　他劈裏啪啦地喊了壹頓，才掛斷電話，轉頭道：“《南都》《南方》《北青》，來了三家。”
　　“嘖！”
　　張獻民更是郁悶無比，隨手撚滅了半支煙，嘆道：“盡人事吧！”
　　對於媒體這個陣營，雙方之前都不想驚動，後來消息泄漏，才不得不把事情做大。但他們的鬥爭經驗終究稚嫩，只想出了上書的法子，還要顧忌電影局那邊的情緒。生怕逼得太緊。
　　對手卻十足老到，直接拎來了央視做口徑，明顯是壹舉碾壓的節奏。媽蛋的，比宣傳，誰比得過央視？
　　而不幸中的萬幸，虧得袁蕾她們還在這，即便等級不夠，起碼也能對轟壹下。
　　轉眼間，那三輛車已停在門口，第壹輛搖下了窗戶。吳克探出頭，招呼道：“上來！”
　　兩人應了聲，壹個到副駕駛，壹個到後座。裏面除了吳克，還坐著壹位，圓面大耳，正是掌門人童剛。
　　“張老師，好久不見……這位肯定就是小褚了……”
　　童剛倒擺出壹副很和善的姿態，跟二位握了握手。
　　褚青不太感冒，表面應付著。
　　且說車子開進了院，很快到了地方，眾人紛紛下車。第二輛車裏，是藝術處處長江平，制片處處長鄒建東，外事處處長欒國治，可以說，掌控國內電影人生殺大權的幾位爺齊活了。
　　至於第三輛車，除去電影頻道的家夥們，還有壹個是《中國電影報》的記者，錄音筆、照相機、攝影機，設備壹應俱全。
　　時，九點十分，眾人入場。
　　……
　　誰也不曾想到，此次會議居然飆到了壹百多人的規模，而且分成了電影局、學院領導、獨立電影人、學院師生四個部分。
　　各有各的區域，涇渭分明，大體形狀是壹個圓圈，圍著中間的那二十多個核心人物。
　　其實他們坐得很滑稽，整整齊齊劃了兩排，前面是褚青、賈樟柯、王小帥、婁燁、張獻民、張雅璇、崔子恩、何建軍等，後面則是劉建斌、烏迪、章明、王超、雎安奇、李玉、耐安、呂樂等人。
　　領導們在對面，人少，氣勢卻足，五六個人就鎮壓全場。記者則處在外圍，把機器架好，大鏡頭對準焦點。
　　待全場安靜，童剛便掃視壹圈，開口道：“人來得比較齊，機會難得，所以我先點明主題，今天我們是座談，不是談判。我們基本的態度是既往不咎，大家可以坐下來聊聊，以往肯定都有偏激的地方，希望能在這裏有壹個比較好的轉變。”
　　他話音方落，吳克就接道：“對嘛！電影局是為電影人服務的，不要搞得我們像有多大的仇恨，互不往來……”
　　這壹二把手開篇表態，使得緊張的氣氛緩解了許多，某些惴惴的導演亦暫且放松。
　　褚青聽著還成，沒什麽盛氣淩人的味道，但壹偏頭，卻見賈樟柯在桌子底下攥著拳頭，眼睛微闔，似強忍著憤怒。
　　他不明所以，可琢磨片刻就恍然。
　　當初，電影局經常叫賈樟柯過去訓話，後來老賈不服，便對他們說：電影局不應該是管理機構，而應該是服務機構。
　　結果，這話居然成了他們的口號，他媽的還在此堂而皇之地說：我們是為電影人服務的。
　　“呵……”
　　褚青忽然也覺著特好笑，只低首捂著額頭。
　　對面可不管這些，自顧自的說話，會議頓時變成了電影局的單方面宣講，吳克完事是江平，江平之後是鄒建東，鄒建東過了是欒國治。
　　壹位連著壹位，有的談形勢，有的談發展，有的談文藝，完全沒有給導演們發言的機會。
　　而坐在前排的張獻民，不禁和婁燁他們對視壹眼，心中苦笑。
　　早料到了！
　　電影局就算能給他們說話的時間，也是非常有限，所以才擬了那份提綱，壹是為了擴大影響，二是為了避免官方群體自嗨，想發出自己的聲音。
　　此刻得見，果不其然。
　　“剛才我們講了講目前的電影產業形勢，既然是座談嘛，就要有來有往，形成交流。”
　　等領導們溜完壹輪，吳克便承擔了主持人的工作，笑道：“下面，妳們誰來說說？”
　　導演們紛紛意動，都想來兩句，賈樟柯卻搶了先，扶著麥克風道：“剛才鄒處長講的文化自由問題，我倒有些自己的看法……”
　　他大概憋了好久，巴拉巴拉地就在那兒說，直指對方的矛盾關節。
　　而褚青對這類內容壓根不感興趣，無聊地左顧右盼，瞅瞅保持微笑的童剛，瞧瞧同樣蛋疼的學生。頭壹轉，又偏到了記者堆裏。
　　“嗯？”
　　這壹看，他不禁皺眉，發現那攝像記者居然把機器關了。起初還以為換帶子，後來賈樟柯快說完了，也沒見他們拍攝。
　　嘿！
　　這就太惡心了！
　　待賈樟柯話音壹落，他就忍不住出聲道：“哎，妳剛才怎麽不拍啊？”
　　“……”
　　全場壹楞，齊刷刷地順著他目光看去。
　　那記者被眾人盯著，心理素質特棒，壹點沒慌，反而特淡定地道：“我們有自己的拍攝想法。”
　　賈樟柯也迅速反應過來，丫脾氣可沖，張嘴就道：“妳們的想法，就是拍他們的時候打開，拍我們的時候關上？”
　　這話壹出，全場響應。
　　若是按目前的素材，電視臺播出去的效果，那就是壹次電影局官員對電影人的集體訓話，純屬玩鬧呢！
　　所以，再保守的導演也耐不住了，壹時間滿屋子指責：
　　“對啊，妳剛才為什麽不拍？”
　　“就是故意的嘛！”
　　“拍攝還有選擇性，太不像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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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者們可不鳥，他們怕誰啊，摸爬滾打練就的壹身彪膽，當即嗆聲道：“我們愛怎麽拍怎麽拍，妳管得著嗎？”
　　“說話之前自己有點分寸！”
　　導演們更不是白混的，劈裏啪啦壹頓反駁，瞬間進入壹種瘋狂對罵的狀態。
　　會場喧嚷如潮，領導們卻沒言語，有意無意地作旁觀狀。
　　許是越來越激動，以至於控制不住情緒，那位電影頻道的哥們忽然就來這麽壹句：“妳們這些導演違規操作，被處罰就是活該！”
　　轟！
　　這話就像條引線子，冒著火星哧啦哧啦的壹路往上，把所有人的心臟全部炸開。
　　“咣啷！”
　　“咣啷！”
　　婁燁、王小帥、褚青、李玉、何建軍……這二十壹位主兒，壹個個接連起身，有的用力過猛，連椅子都摔翻在地。
　　全場鴉雀無聲，劍拔弩張！
　　底下的北電師生，亦是屏氣凝神，面露忐忑，此等大場面，怕是壹輩子都見不著。至於童剛那夥人，本來看戲看得挺熱鬧，沒承想搞這麽大，正琢磨要不要打圓場。
　　“……”
　　壹秒鐘，兩秒鐘，三秒鐘……其實很短，落在這屋子裏卻變得無比漫長。大家都在等，等人出頭。
　　李玉正好在褚青後邊，就見他腳跟壹稍，輕輕磕了下自己的鞋尖，隨即背過手，沖門口晃了兩晃。
　　她秒懂，立刻舉手道：“我退場！”
　　說完，瘋婆子大步邁開，嗒嗒嗒地穿過人群，拉開門就閃了。
　　呂樂反應神速，緊跟著舉手，道：“我退場！”
　　接著是雎安奇，道：“我退場！”
　　……
　　事情發展到這兒，已經徹底混亂，顧不得其他，眼瞅著三個人出屋，而且還有更多的導演表態，電影局壹幹人終於露出了點慌亂。
　　立威歸立威，吵架歸吵架，但本質上是要和諧的。如果這事掰扯不明白，第六代真要破罐破摔，萬事不鳥，最終傻逼的還是自己。
　　張獻民瞄了他們幾眼，覺著差不多了，便起身給臺階：“我覺得這是壹個內部交流活動，不希望媒體做有傾向性的報道，同時也希望妳們能夠諒解。”
　　“哎，這才對嘛，童局開始不是說了，今天我們要坐下來聊聊，不要這麽大火氣。”
　　吳克馬上接茬，又指著某人道：“小褚，妳快把他們追回來！”
　　“哦！”
　　褚青應了聲，顛顛跑出們。那仨人當然沒走遠，很快便被拎了回來，大家重新坐定。
　　說是座談座談，實際還是談判。
　　只不過在折騰了壹個多小時的廢話之後，雙方探明了彼此的底線，姿態總算調整到同壹個基準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