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慢且安靜

　　臺北，夜。
　　忠孝東路四段巷內，有壹棟占地頗廣的宅院，紅瓦磚墻，大樹高聳，裏面是座七層樓的建築。
　　宅院名可園，也是瓊瑤的家兼辦公室。
　　“琇瓊，去把中維叫過來，要開始了。”
　　偌大的客廳裏，瓊瑤坐在沙發上對兒媳婦招呼道，旁邊則是丈夫平鑫濤。
　　何琇瓊端著壹杯茶，放在她面前，笑道：“他這會看書呢，等下聽見聲音，自己就過來了。”
　　瓊瑤本名陳喆，兒子叫陳中維，因跟前夫離婚，兒子就隨了她的姓。陳中維的工作也是參與瓊瑤劇的拍攝制作，但相比何琇瓊，他可以說非常非常的低調。
　　八點整，動力火車那首神經病壹樣的《當》，就開始喪心病狂地侵占臺北很多家庭的電視機。
　　為什麽說它神經病呢？
　　妳丫開頭那麽大氣高亢的“喔喔喔……”壹頓亂叫，很容易讓人誤會後面接的是更大氣更高亢的燃曲，偏偏又他媽急轉直下，瞬間變成柔情小清新，山無棱天地合地球不轉動神馬的……
　　這都什麽狗屁節奏？
　　還珠格格這部劇的性質，其實就是瓊瑤奶奶外包給湖南衛視做的壹個項目。只是為了借助內地便宜的人工和地理資源，壹開始的想法還是主打臺灣市場，只是誰也沒想到在大陸會紅成那樣。
　　當然，後來湖南衛視憑借還珠打下的觀眾底子，又堅持走綜藝和選秀這兩大王牌路線，終於成功上位，壹舉變成國內最牛逼的地方臺。
　　而瓊瑤，在《情深深雨蒙蒙》之前，她和她的電視劇還是個神話。這部劇之後，這個神話就開始慢慢破滅了。直到後來，奶奶被後起之秀於媽爆得體無完膚，人們才恍然意識到，瓊瑤那個時代已經離開他們很久了。
　　還珠這部劇從開拍到殺青，瓊瑤就覺著自己從來沒這麽操心過，好容易等到拍完，又親力親為地盯著它做完後期，然後忙不叠地拿去當局送審。
　　起初也不是很理想，因為裏面的大陸演員太多，被臺灣當局核定為大陸劇，要壹集壹集地送審，看看裏面有沒有什麽不和諧的內容，磨嘰得不得了。
　　拖了好久，才總算走完程序。何琇瓊和臺灣中視商定，四月二十八日，《還珠格格》開始在八點檔播出，每晚兩集。
　　“昨天的收視率是多少？”看了壹會，瓊瑤忽問道。
　　她不光是看這壹部劇，自己每部戲的首播，她都要看。她是個文人，但更是個商人，瓊瑤劇幾十年長盛不衰，靠的可不僅是她的作品底子，而是她不斷地在揣摩觀眾的審美口味。
　　可惜後來，也還是被時代拋棄了。
　　何琇瓊張口就答：“昨天有13，這樣前三天下來平均有12。”
　　瓊瑤點頭，笑道：“還不錯，比預想的高壹點，估計也就穩定在這個水平線了。”
　　還珠在臺灣的收視率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高，平均只有12.10%，還珠二也不過是13.68%。跟大陸電視臺最高點65%比起來，就是渣。
　　但臺灣的人口基數少，阿公阿嬤們更喜歡看的是那些大長篇的閩語倫理劇，所以取得如此成績是非常不錯了。
　　也千萬不要按它的收視率來忽略還珠的影響力，喜歡看的多是年輕人，他們這撥觀眾長大後，正趕上《甄嬛傳》火遍臺灣，中視又把還珠拿出來墊檔重播，兩部劇居然拼個旗鼓相當，還珠的持久可見壹斑。
　　“對了，內地那邊談得怎麽樣了？”瓊瑤又問。
　　何琇瓊聳了聳肩，露出壹個意味不明的笑容，道：“歐陽臺長那邊想獨家引進，所以……”
　　瓊瑤也笑了笑，沒再說話，只是穩穩地拿起杯子，喝了口茶。
　　……
　　“咳咳……咳咳！”
　　在臺北的另壹個地方，林心如正窩在自己的小公寓裏養病。
　　房間很小，有點像日式那種壹居室的格局，單人床，床前是小茶幾，下面鋪著毯子。沒有椅子，要坐就坐在毯子上，然後前面是臺電視機。
　　窗簾都拉著，燈光也不太亮，恍恍惚惚的勉強映襯出壹點濁光。
　　林心如穿著冬天才會穿的棉質睡衣，吃力地倒了杯水，然後抓起茶幾上的壹小撮藥，每板都擠出兩粒，懶得分開吃，壹把都扔進嘴裏。然後喝了壹大口水，像故意要嗆著自己似的，邊咳邊費勁地往下咽。
　　“咳咳！”
　　天氣根本不冷，但她還是顫顫地鉆進被窩，瞅了瞅時間，按開了遙控器。
　　她自己知道自己的事，不算真的病癥，就是心裏壹直憋著的那股勁兒忽然泄了，然後全身就散架了。
　　還珠對她來說不僅僅是壹部電視劇。自己出道幾年，壹直在原地打轉，心灰意冷，甚至都有放棄演戲的打算，還珠就是她抓住的最後壹根浮木。
　　演瓊瑤劇還不紅？那妳還是洗洗睡吧！
　　所以，無論拍戲的時候有多艱苦，哪怕她淩晨壹點下了戲回賓館，三個小時後又得爬起來去片場；哪怕她被化妝師罵“妳再怎麽樣也成不了林青霞”；哪怕她最後壹刻才讓瓊瑤勉強同意她出演紫薇……這些，她都挺了下來。
　　回到臺北後，林心如並沒變得輕松。這幾個月，公司只給她接了壹部劇的小配角，而且態度並沒有因為她拍還珠而有絲毫改變，這都讓她感到膽戰心驚。
　　直到幾天前，還珠開播，何琇瓊還特意打電話，告訴她前兩集的收視率，她才有些回魂，緊接著又擔心起第二天收視率就會狂跌。
　　等到播出六集後，家人和朋友們不斷打電話來祝賀，電視和報紙上也幾乎每天都會看到劇集熱播的消息。林心如的情緒才終於穩定下來，心情壹松，近壹年來的委屈和苦悶壹下子全都爆發了，那副小身板再也挺不住，就病倒了。
　　“好歹不用在街上被人認出來，然後被拽著簽名合影了。”
　　她頗會苦中作樂地想著。
　　“四五六！四五六！”
　　電視裏，小燕子正帶著宮女太監賭錢，往壹只青花大碗裏扔了把骰子，吵吵嚷嚷地喊道。
　　見趙薇瞪著倆大眼睛在那耍寶，林心如面色虛白地笑了幾聲。她現在雖病著，心情卻愉悅無比，完全是抱著無壓力的心態去看。
　　更何況，這的確是部能讓人開心的電視劇。
　　她側著腦袋躺在床上，盯著電視機，眼睛壹開始還挺專註的，後來就慢慢走了神，腦袋裏盡想著拍攝時的趣事和心酸。
　　好壹會，李翊君的片尾曲響起，她才回神，活動了下酸痛的脖子。
　　許是吃了藥的緣故，這會子只覺得眼睛沈沈的想睡覺，她摸過遙控器剛要按下去，忽而腦中有個念頭壹閃而過，又緩緩松開了手。
　　還珠的成功，除了因為小燕子這種二百五主角的長相性格都很討喜之外，就是瓊瑤開創了壹種偶像劇的新模式。四大主演，很明顯的分作兩種用途，壹組負責逗逼，壹組負責煽情，盡量擴大了受眾面，而且紛紛被擊中爽點。
　　這些爽點在現在看來很二逼，但在當時絕對搔到了觀眾的癢處。
　　有老套的皇子與癟三少女，有狗血的山無棱天地合，有啪啪啪打臉的草根對抗權威，還有喜聞樂見的主角不死光環，當然還有最主要的，顏的力量！
　　可以說還珠的壹切，小燕子五阿哥，紫薇爾康，包括皇上皇後容嬤嬤，都是在為這些爽點服務的。他們的風格統壹，模版固定，各司其職，也正是這些，才讓臺灣的年輕人，尤其是學生們看得欲罷不能。
　　然後，就到了古怪的第八集。
　　爾康紫薇帶著壹馬車的慰問品回到大雜院，看到了柳青。
　　柳青這個龍套，基本上沒啥存在感，觀眾也沒覺得有啥特殊之處。甚至之前跟爾康那場對手戲，那種生澀的咆哮技讓人很別扭，壹看就知道是菜鳥，技能熟練度還沒提上去。
　　就在這種前提下，臺灣的小朋友們就看到了壹副很詭異的場面。
　　柳青靠在木樁上，雙臂環抱，就那樣看著紫薇。
　　紫薇顫顫地喚了壹聲：“柳青……”然後眼淚就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只有這麽兩個字，柳青聽懂了紫薇，紫薇也看懂了柳青，觀眾更懂了他們倆，但他們就是覺著詭異。
　　放在通篇都吵吵鬧鬧的背景裏，很不協調，但偏偏還能看得進去，更詭異的是，看得進去也就罷了，偏偏還覺著有那麽點賞心悅目的意思。
　　這壹個鏡頭，慢，而且安靜。
　　宛若在喧囂煩攘的春夜，兩個人在細風中相遇，然後，好似風都停住，好似時間靜止，好似柳青的那個眼神裏沈著壹汪深泉，好似紫薇那壹聲輕喚中蘊著萬縷柔絲。
　　喜歡上壹個人，或者喜歡上壹個角色，往往就是在這麽壹瞬間。
　　就如，有多少人不知是因為孫興喜歡上了楊逍，還是因為楊逍喜歡上了孫興。
　　同樣在這壹刻，在臺北，有多少人不知是因為這個眼神喜歡上了柳青，還是因為柳青喜歡上了這個眼神。
　　直到很多年後，他們都不會忘記這壹刻，這是如同第壹次牽手，第壹次失戀，第壹次打架般的刻骨銘心。
　　林心如看那個眼神看得癡了，聽自己的那聲輕喚也聽得癡了。她從來不知道自己也可以這樣去演戲，不是只去誇張，不是只去流眼淚，不是只去大喊大叫。而是那麽自然的，水到渠成地就流露出來。
　　她不由瞥了眼茶幾，在那撮藥的下面，墊著壹摞報紙，最上面都是這幾天的關於還珠的娛樂版面。最底下，還露出壹版來，那是好久之前的壹份報紙，起碼有兩個多月了。
　　上面有張圖片，裏面是兩個人。前面那個抱著兩座獎杯被壹圈話筒包圍，神情謹慎而隱藏喜悅。
　　後面那個，似故意躲在角落，眼睛裏帶著笑意，跟前面那人的急促緊張不同，他慢，且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