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感謝愛情

　　橫店是個鎮，它的發跡沒什麽傳奇色彩，只能說是時事造就。
　　96年，為了配合謝晉的獻禮大片《鴉片戰爭》，橫店建了第壹個影視拍攝基地——廣州景區。雖然這部撲街巨片毀了老爺子壹世英名，卻催生了壹個日後國內影視拍攝基地的巨無霸。
　　隨後在97年，陳凱歌拍《荊軻刺秦王》，又在這兒造了第二個景區，秦王宮。
　　有這兩位壹線大導打底，讓當地的橫店集團起了跨界的心思。今年，又計劃投資建造香港街、清明上河圖和明清宮苑三個景區。
　　其中的明清宮苑包括宮殿庭宇和民宅胡同，目前只完成建造壹部分，《菩提達摩傳奇》劇組就正在這裏拍戲。
　　不要問我為什麽壹部南北朝背景的戲要放在明清胡同裏頭拍……
　　片場裏，範小爺正鬼鬼祟祟地躥進壹間屋子，床榻上盤腿坐著壹個白眉毛白胡子的老頭，背後的墻上有壹個大大的佛字。
　　她走上前伸出手，在老頭面前揮了幾下，見他閉目不動，自言自語道：“看來他真的睡著了，那這些東西我就壹個人獨享了。”
　　“Cut！OK！”那位香港導演喊道，還揮了下手。
　　副導演也湊過來大聲喊：“盒飯來了，大家快去領，然後休息壹個小時！”
　　範小爺松了口氣，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那個白胡子老頭，也就是演達摩祖師的呂良偉，走過來笑道：“冰冰，演得不錯。”
　　“謝謝呂大哥。”範小爺略帶恭敬地說道。
　　呂良偉伸手想拍拍她肩膀，見她輕輕往後縮了縮，不自然地晃了下手，改摸了摸假胡子，笑道：“去吃飯吧。”
　　範小爺去領了盒飯，自己跑到片場外面，坐在壹棟古時民宅前的石墩上。不遠處是在建的工地，因為有劇組在拍，暫時停工，用藍白隔板圍著。
　　她打開飯盒，裏面壹葷壹素，青椒肉絲和青椒土豆絲。
　　“……”
　　她壹看就不爽，那個訂盒飯的和青椒有仇麽？
　　再說了，青椒肉絲也能算葷菜？她才不信呂良偉的飯盒裏也是這個。
　　這戲的資方是臺灣的公司，老板說起來大家也熟，就是曾經瓊瑤劇的禦用男主角林瑞陽，也就是褚青不太喜歡的，長著倆板牙的那位。
　　戲裏的演員也多來自臺灣，內地的較少，像蔣勤勤和李小冉，這會還都不太出名。全劇分為六個單元，每個單元有五集，範小爺演的就是最後壹個單元的壹個角色，阿司。
　　她把青椒都扒拉到壹邊，只挑著肉絲吃，偶爾夾點土豆絲。有壹搭沒壹搭地塞進嘴裏嚼著，兩只眼睛到處亂瞄，很無聊很郁悶的樣子。
　　同組的那些演員她壹個都不認識，唯壹知道的就是主演呂良偉，那還是拜《上海灘》所賜。不過這人對她老有點動手動腳的，範小爺心裏不爽，也不敢得罪，只能敬而遠之。
　　她的戲份不是很多，但跟很多人物都有交集，不能集中地拍。通常都是歇兩天拍壹場，又歇三天再拍兩場。就這麽斷斷續續的，也呆了壹個多月了。
　　話說這個鎮子還處於壹種很落後的狀態，商業極其不發達，自己偶爾想打點牙祭都沒地兒去。沒吃的，沒玩的，戲又少，又沒朋友，連個經紀人或者助理都沒有，她就像被遺棄的小孩子，孤零零地丟在這窮鄉僻壤。
　　但她也如此堅挺地挨了這麽長時間。這會總算要拍完離開了，心情還是很愉悅的。
　　盒飯裏的肉絲很少，幾口就吃完了，範小爺咂巴咂巴嘴，不禁懷念起褚大爺給她做的回鍋肉。
　　她本來對回鍋肉是不太感冒的，覺著太油太辣，但褚青愛吃，在他用三天壹頓的頻率餵養下，範小爺居然也愛上這口了。特別是跟他搶來搶去的很熱鬧，雖然最後往往又變成親來親去的，搞得嘴上都油膩膩。
　　壹想起褚大爺，她撅了撅嘴。
　　他們壹個在橫店，壹個在上海，已經快倆月沒見了。褚青那邊工作量太大，起早貪黑，下了戲往往累得倒頭就睡，所以也沒時間聯系，這麽久兩人只打過壹次電話。
　　她小小年紀就從家裏跑去上海的演藝學校，再轉戰到北京，上學、拍戲、生活，壹直都是獨自壹人。自己壹路走下來，過得也挺好的，從沒覺著有什麽壓力和孤獨感。
　　但自從褚青出現，壹切都不壹樣了。這個也僅僅二十出頭的男人，照顧她到無微不至，寵她寵到無以復加，在他面前自己可以盡情地玩鬧，盡情地放縱，不用戴壹點偽裝。
　　當兩人在壹起時，她覺得習以為常，甚至理所當然，但當兩人分開，她忽然發現，自己居然不適應了，不適應沒有他在生活裏的日子。
　　範小爺又嘆了口氣，這個男人什麽都好，就是有時給人感覺太成熟了，成熟到呆板。她正是如花的年紀，對愛情充滿了浪漫幻想，兩人交往以來，褚青還從沒做過什麽讓她覺得很驚喜的事。
　　她甚至感覺兩人就像已經結婚好幾年壹樣，自然，平靜，輕松，熟悉，雖然也不錯，但心裏總會有那麽點遺憾。
　　這絲遺憾隨著土豆絲也被消滅幹凈，就愈加放大了。
　　她用筷子撥弄著僅剩的青椒很是糾結，飯還有壹半呢，不吃肯定餓肚子，這裏可沒地兒找吃的去，但吃吧……
　　嘔！
　　“妳咋不吃？”
　　這時，背後有個人問。
　　範小爺隨口道：“不愛吃唄。”
　　說完她壹個激靈，這個聲音怎麽這麽熟？
　　她轉過頭，那個該死的男人就站在背後，笑得輕松無比，像是從古時的民宅裏隨便踏踏腳，就穿越時空找到她壹樣。
　　範小爺僵硬地站起身，有點反應不過來，磕磕巴巴地問：“妳，妳怎麽來了？”
　　褚青的臉上都是細汗，他剛跑了大半個影視城，才找到躲在這裏的小丫頭。
　　他看著她的神情，宛如初見。
　　不過這丫頭此刻的樣子古古怪怪的，化著很濃的妝，兩條大辮子耷拉在肩膀上，頭發後面還系著壹條阿拉伯女人風格的頭巾。
　　“妳演的是哪兒人啊？”他不禁問道。
　　範小爺摸了摸假辮子，還原地轉了壹小圈兒，展示了下身上的服裝，笑道：“妳說這個啊，這是元紇人的衣服，算少數民族吧。”
　　褚青瞅了瞅她的右邊眉角，道：“這裏還有只蜜蜂。”
　　“什麽眼神兒啊，這是蝴蝶！”
　　範小爺道：“妳還沒說呢，妳怎麽來了？嗯……”
　　她身體忽然被拉了過去，不由輕哼壹聲。
　　褚青雙手壹探，圈住她的腰，然後用力摟到自己懷裏，壹聲不吭緊緊地抱著她。
　　“哎呀，灑了灑了。”
　　範小爺壹手拿著筷子，壹手高舉著飯盒，生怕菜湯灑出來。
　　她失措而茫然，身子似被褚青揉碎了，就露出個小腦袋靠在他肩膀上，只得睜著大眼睛，呆呆地輕問：“妳怎麽了？”
　　“出什麽事兒了？”
　　“妳說話啊。”
　　褚青聞著那股熟悉的氣息，嘴唇在她的眼角眉梢來回蹭著，低聲道：“我沒事兒，就是想妳了。”
　　“……”
　　這句話，終於讓範小爺變得正常。
　　因為她剛才的表現真的很不正常，實在是被褚青的突然出現驚著了，反而顯得若無其事起來。這會兒，她似乎回魂了，終於有了個正常的反應，輕輕地推開他，問道：“妳戲拍完了？”
　　“還沒。”
　　“那妳跑過來幹嗎？妳瘋啦？”
　　褚青雙手捧著她的臉，笑道：“我想妳了，我想妳了，我想妳了。”
　　範小爺那雙眸子裏簡直擰得出水來，根本控制不住，或者根本不想控制的吧嗒吧嗒掉著眼淚，嘴角卻咧得開開的，又哭又笑，小臉顯得十分古怪。
　　她攥著拳頭，壹下下的，舍不得用力地捶著他胸口，捶著他肩膀。
　　“哼！哼！”
　　她錘了好幾下，然後哼哼唧唧地壹頭砸進他懷裏，小豬壹樣地拱著身子，再也不肯出來。
　　“妳坐火車來的？”
　　相思過後，兩人壹起坐在那塊大石墩上，範小爺問他，手裏還拿著那盒盒飯。
　　“不是，坐客車，這地兒太偏了，倒了好幾趟。”
　　“那妳什麽時候回去？”
　　褚青翻出呼機看了眼時間，咧了咧嘴，道：“我只能待二十分鐘。”
　　“啊？”
　　範小爺嗖地從他懷裏直起身，道：“那麽急，就不能多待會兒？”
　　褚青無奈道：“那就趕不上最後壹趟車了。”
　　說完見小丫頭又有哭的架勢，連忙親了親她的臉頰，道：“沒事沒事，我那邊就快拍完了，妳這邊咋樣？”
　　範小爺道：“我也快了，那我們能不能壹起回去？”
　　褚青笑道：“我得跟劇組壹起啊。”
　　範小爺倒沒胡鬧，只是不爽地撇撇嘴，又問：“妳吃飯了沒？”
　　“沒呢，從早上到現在都沒吃。”
　　“那正好，妳把這青椒吃了吧，別浪費了。”
　　“……”
　　……
　　《蘇州河》還是沒能如願完成。
　　耐安的公司出現周轉問題，提供不了後續的拍攝資金。用婁燁的話說，“就差了那麽壹點點”，但褚青對此嗤之以鼻。
　　婁燁從開始籌備這片子的時候，就碎碎念的壹直想拍個很屌的開頭。以那個攝影師的視角，去展現那條臟臟的蘇州河，以及在這裏度過壹生的那些人，然後再配上碎碎念的畫外音。
　　“看的時間長了，這條河會讓妳看到壹切。看到勞動的人們，看到父親和孩子，看到孤獨，我還曾經在壹條船上看到過壹個嬰兒的降生，看見過壹個女孩子從橋上跳下來，看見過壹對年輕戀人的屍體被警察從水裏拖起來……”
　　話說這個攝影師有大段大段的旁白，褚青問找誰來配，婁燁說自己來。他極力向大家展示著自稱的那種低沈並富有魅力的聲音，以表示自己可以擔當重任，但褚青懷疑丫就是為了省錢。
　　這個開頭，婁燁估算的是三分鐘左右，當然這是剪完的，實際拍攝的時間……他打算拍壹個禮拜。
　　玩鬧去吧！褚青都懶得吐槽。
　　這就叫，“就差了那麽壹點點！”
　　於是，《蘇州河》除了這麽壹點點的鏡頭和後期制作之外，其余的部分全部完工。
　　褚青和周迅本想讓出壹部分片酬，好支持婁燁完成這片子，被他婉言謝絕。壹碼事歸壹碼事，不能因為情分而壞了規矩。何況，做後期需要的資金不是壹塊兩塊，兩人的片酬都算上也不夠壹零頭。
　　所以他不光拒絕，甚至還很不好意思地表示，以兩位演員的表現，片酬還給得太低了。
　　臨回北京的頭天晚上，劇組所有人聚在壹個很寒酸的小飯館裏，算是殺青宴。
　　褚青難得的喝多了，他其實是很不舍的，這種感覺，拍完《小武》的時候也有，拍完《還珠》的時候就沒有。
　　他舍不得婁燁，舍不得王昱，舍不得毛小睿，也舍不得周迅，他們在壹起，完成的是壹個夢想，不僅是導演的夢想，還是大家的夢想。
　　現在人要散了，就像這個夢想也將要散了。
　　周迅是很愛喝，也很能喝的，不過她壹直在保持著克制，不停地用自己沙啞的聲音嘻嘻哈哈，吵吵鬧鬧，攪和著氣氛。
　　總體上，這頓飯吃得還算沒什麽別離之情，江湖再見還是朋友。
　　本來都好好的，直到婁燁最後說了壹句話，他的文青病又犯了。
　　他舉著壹杯酒，專門敬兩位主演，說：“我們都應該感謝妳們，感謝愛情。”
　　周迅壹下子就崩潰了，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