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零五章 我居然是個忙人
文藝時代 by 睡覺會變白
2018-7-2 15:10
王彤雙腿曲起,胳膊搭在膝蓋上,輕輕咬著拇指尖。
“其實,也無所謂好不好。”她模仿著褚青的樣子,低低道:“就是這樣麽,出生,長大,工作,然後出來拍戲……反正無所謂好或不好,就是正常的拍戲。”
語氣,神態,都對,可妳那憋不住翹起來的嘴角是怎麽回事?
褚青壹腦袋黑線,第壹次對她大聲講話:“妳別學我行麽,我問妳呢!”
“妳跟我喊什麽喊?”王彤眨眨眼,拍了下他的頭,道:“快點把妳那煙抽了,等會給我壹條過,我困著呢。”
她終究還是躲躲閃閃的,說完就站起身,拍了拍裙子,拐過墻角。
褚青把還剩下壹小截的煙頭彈出去,看著沒熄滅的火點頑強地在地上殘喘,忽站起身上前幾步,用力踩了踩。然後嘆了口氣,抻了抻被夜涼侵襲得有些僵硬的胳膊,也拐過明暗相間的墻角。
“哎對了,我壹會帶妳去壹個,挺好的地方。”
重新開拍,她右手拿著半杯酒,貼在臉上,笑道。
“什麽地方?”褚青情緒也緩和了下來,發揮正常地對著臺詞。
“去了妳就知道了。”她聲音放輕,還點了點頭,露出壹種絕對沒騙妳的表情。
“可以啊。”褚青回頭喊道,“小姐,結賬。”
這家飯店真實的老板娘入鏡,道:“四十壹。”
他掏出壹沓錢,細細地拈出幾張,笑道:“走吧。”
“謝謝妳啊。”王彤挎著包,起身,跟他出了店。直到這個時候,攝影機總算給他們倆壹個正面的特寫,隨即就消失在黑夜中。
……
北京,北影廠壹個小型的放映室,小幕上正放著壹段樣片。
入眼的先是壹段十米來高的城墻,厚厚的夯底,白灰包砌的城磚裹著外壁,敦敦實實地戳在那兒,占了屏幕將近壹半的空間。
這段畫面的構圖很獨特,高高大大的城墻,底下站著兩個小小的人,壹男壹女,貼著封死的城門洞子。他們在固定的範圍內走動,不時揮舞著胳膊,能看出在說話,但裏面沒有聲音,像出古怪的默劇。
片子不長,五分鐘就到了頭,小屋子裏的燈光亮起,照著座位上的三個人。
“那個男演員的褲子不對,那會兒還沒有這種款式。”壹個戴著眼鏡,頭發半禿的中年男人開口道:“而且,演的好像也差了點……”他換了種委婉的方式,繼續道:“其實也不錯了,但跟那女演員壹比,節奏就顯得很亂。”
賈樟柯歪在椅子上,眼睛腫得厲害,還不到三十卻已經有早衰的跡象,笑道:“林老師您放心,他是男二號,就是臨時搭壹下,我那個男主角正在外邊拍戲呢,抽不出空。”
“哦,就是演《小武》的那個?”
“對,就是他。”
這人叫林旭東,是這部新戲《站臺》的顧問,職業是畫家,順便搞搞電影研究。因為片子的背景是在八十年代,很多細節都要突出那種年代感,賈樟柯不可能壹個人全搞定,有紕漏的地方就需要他來補足。
這壹年,對老賈來說,無比的漫長,苦悶且灰暗。更可怕的是,他什麽都做不了,只能等待。
年初那紙禁令發出後,原本保持合作意向的上影廠,直接放任這個項目撲街,更沒有時間和精力去為他走動關系。
老賈壹直等到了年中,見實在無望,就回到北京,去聯系北影廠。畢竟根正苗紅,地處中央,跟某局要更密切壹些。
當時廠裏幾個比較有影響力的人物,非常喜歡這個本子,願意為他奔走活動。比如副廠長史東明,還有田壯壯。
話說田壯壯從九二年開始,就因為《藍風箏》被禁了十年,這個超長的期限,在所有被虐的導演裏獨壹無二。他空掛著個第五代的頭銜,卻不能拍片,只好把對電影的熱愛轉到了對青年導演的扶持上。連續在王小帥、路學長、章明等人的片子裏擔任監制,並且疏通關系,為他們拉來了廠裏的資金。
甚至可以說,這幾個第六代主力軍的試驗電影,能獲得半官方註資,都是他的功勞。
正是因為有了這兩位的鼎力支持,老賈壹度又燃起了希望。他拍的,畢竟是這片土地上的事情,他迫切的希望自己的電影能在國內傳播,而不止是小規模的學術放映。
但他唯壹能做的,仍然只有等待。
就在兩個月前,從那邊傳來些比較樂觀的消息,也就是那個時候,老賈開始啟動新片的籌備工作。片方的資金已經到位,也定好了組,選好了演員,當時所有人都認為很快就能拿到拍攝許可證,可倆月過去,依舊毫無消息。
老賈到現在還記著田壯壯非常非常抱歉的樣子,以及對這部壹開始就註定不能上映的電影,那種惋惜和無奈。
直到這個時候,賈樟柯才總算明白了自己的天真幼稚。他拉上幾個人,跑到平遙開始了第壹次試拍,數天的簡單預演,成果就是這個五分鐘的樣片。
“那就好,那就好。”林旭東明顯知道那個傳說中的男主角,點點頭,笑道:“那女演員倒是不錯,專業的?”
“不是,就壹舞蹈老師。”
兩人正說著,就聽有人輕輕敲門,壹直閉口不言的副導演陶軍起身開門,見顧崢挎著壹皮包大步走了進來。
“學校事太多,不好意思。”他還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樣子。
林旭東也認識他,握了握手,道:“小賈,我還有點事,就先走了。”
“哎,謝謝您,到時候還得再麻煩您。”
“哪說的,行了,再聯系。”
把他送出去,顧崢壹屁股坐在椅子上,道:“正忙著改論文呢,真特麽不是人幹的活。”
“正常,妳現在可是我們這批裏學歷最高的了,就該幹點非人類的事兒。”老賈笑道。
“別扯沒用的!”顧崢知道自己不是當導演的料,索性往學術上發展發展,就考了個研究生。
“怎麽著,想留校當老師?”老賈問。
“看看吧。”他搖搖頭,帶著點憤慨,道:“學校現在跟以前不壹樣了,關心的都是廣告攝影,電腦特技。前兒放《萬尼亞舅舅》,特麽的全場鼓倒掌,非得讓放壹美國大片!”
賈樟柯聽了也沈默半晌,他和顧崢的感受相同。不是說非要求人人都得看藝術片,而是妳對電影觀念最起碼的尊重都沒有了,在他們上學那個年代,這是無法想象的事情。
“行了,別廢話了,趕緊的,放壹遍我看看。”顧崢轉換話題。
燈光暗下,小幕上繼續閃亮著無聲的影像。
“這趙濤真不錯。”顧崢剛看幾眼就興奮了,道:“我說妳就是狗屎運,這種演員隨便都能撿著,先是青子,這又來個繆斯。”
他咂巴咂巴嘴,又盯了會那個男二,搖頭道:“真不如青子,差太多。”說著偏頭問,“哎?他檔期來得及麽?”
老賈想了想道:“應該來得及,他說那電影不太靠譜,就三十分鐘的戲,十來天就能殺青。”
“妳再催催,那貨更不靠譜,不定扯出啥幺蛾子來。”顧崢擺擺手,很了解他的樣子。
老賈正要答話,感覺腰裏震動了下,摸出手機接道:“餵,您哪位?”
“……我不知道!”
他拿著手機聽著聽著,忽然就大喊了壹聲,舉手就要摔,還是忍住,默默掛斷。
“誰啊?”顧崢嚇了壹跳,難得見他這麽失態。
“問我!”賈樟柯用力揮動著胳膊,道:“怎麽能參加電影節!怎麽能打通關系!怎麽能得獎!我壹天得接三四個這種電話!我……”他說不下去了。
顧崢也訝然,而後微微壹嘆,拍了拍他肩膀。
……
十天,就是呂樂給這部電影的時間,而且還包括了作家開會用去的那三天。
褚青看著手機裏的日歷,很慌張地算著日子,十壹月中,這部戲殺青,老賈那沒良心的居然要他馬上飛到汾陽,而且據說要呆到明年……
這還不算完,丫說那新戲要有四季的鏡頭,也就是說,冬天拍完了,還有春天戲,春天拍完了,還有夏天戲……
他頓時就覺得慘無人道,喪心病狂!合著我半年工夫,都搭給妳了?不過也就嘮叨嘮叨,讓自己心裏痛快點,該去還得去。
褚青撓撓頭,趴在床上,看著窗外的寒雨鬧心。這破地方沒有暖氣,只能開著空調,還潮乎乎的,那感覺,就跟穿件濕衣服在太陽底下暴曬壹個鐘頭似的。
他正琢磨著給女朋友打個電話訴訴苦,手壹抖,手機卻先響了。壹看號碼,他摸摸鼻子,忽有種不妙的預感。
“餵,婁導。”褚青開著玩笑。
那邊停頓了壹秒鐘,道:“妳別這麽叫行麽?聽著跟導彈似的。”
“燁哥!”他壹本正經地換了個稱呼。
婁燁瞬間放棄對自己稱呼的所有權,直接說正事:“《蘇州河》拍完了。”
“啊?”褚青還沒反應過來,這片子周期也太長了點,讓他都有點模糊了。但隨即,心裏又生出壹種雀躍,興奮道:“那太好了!什麽時候上映?”
“上映不了,沒過審查。”
婁燁用那種跟片子裏壹模壹樣的旁白語調,幹凈利落地澆了他壹盆冷水。
“……為,為啥啊?”他結巴道。
“太灰暗,小眾,沒有積極因素。”
“我操!”褚青直接把電話摔了,在被子上顛了幾下,出溜到床邊。
灰暗,小眾,不積極……這不是《小武》被斃的時候說的那套詞兒麽?敢情妳這局裏都特麽是自動回復啊!
他默默地撿回電話,整個人壹下就不好了,越想越苦逼。
算這部,自己都拍四部片了,可連個影兒都沒看著。莫名其妙的,他懷疑起自己的人品值來,順便對《鬼子來了》的前景不表示任何希望。
婁燁倒是壹點都不激動,道:“妳然後還有戲麽?”
“有,得拍半年呢。”褚青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道。
“嗯,妳給我留出來十天時間,壹月末到二月初那段吧。”
“幹嗎?”
“去荷蘭參加壹個影展,周迅檔期排不開,男女主角怎麽也得去壹個。”
“……”
褚青扯了扯嘴角,直接崩潰,不帶這樣的!她排不開,我就能排開?
不過還是老樣子,心裏抱怨抱怨,嘴上仍道:“行。”
掛了電話,這貨又開始翻日歷,壹月底,二月初……就看著紅通通的除夕倆字,標在二月四號那天。
打擊多了,反而無所謂了,瞅這樣,今年春節都不能好好過了。
他把手機扔在壹邊,看著玻璃上淅瀝的雨滴,愈加覺得很荒謬:我特麽居然還是個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