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初冬

　　“嗞！”
　　酸菜連著肉片的湯汁濺到銅火鍋的“小煙囪”上，帶著浮油沫子發出烤肉般的“嗞啦”聲，冒起壹縷白煙，轉眼混在升騰的熱氣裏。
　　褚青什麽幹料濕料都沒要，就壹小碗炸得香噴噴的辣子油，往油面上略微壹蘸，壹大口直接塞進嘴裏，那叫壹個酸爽。
　　冬天了，就得吃這個。
　　離開劇組幾天的工夫，可能因為心情好，腦瓜頂已經長出來壹層薄薄的毛茬。用手壹搓，就像摸那種硬硬的刷子頭似的，手感居然還不錯。
　　他發現自己現在挺喜歡戴帽子的了，自從知道範小爺給他買那帽子的價錢後，就此收進衣櫃，看樣子等結婚的時候才能拿出來顯擺壹下。
　　何況現在天冷，他就自個買了頂毛線帽戴上。
　　“這呢！這呢！”
　　褚青都快吃完壹盤子酸菜了，才看著老賈推門進來。
　　“這麽慢？”
　　“臨時有點事。”
　　老賈穿著羽絨服，還拎著壹公文包，壹副蹩腳的成功人士派頭。
　　幾個月前他說去上海後，跟褚青就再沒聯系過，啥時候回來的，最近怎麽樣，壹概不知。直到昨天，才給他打了個電話。
　　他要了份血腸，整盤子壹口氣都下到鍋裏，看著食物們在沸騰的湯水裏翻滾，心中有壹種莫大的幸福感。
　　偏頭又看看老賈，幸福頓時煙消雲散，總感覺每次壹見到這人，那對眉毛就又往下耷拉壹截。
　　“老顧不來了？”賈樟柯啞著嗓子問。
　　褚青道：“丫最近處了個對象，沒工夫搭理咱們。”
　　老賈笑了笑，脫掉羽絨服，搭在旁邊的椅背上，道：“行，也該收收心了。”
　　褚青瞄了眼那衣服，又忍不住往窗外頭瞅瞅，道：“今兒不冷啊！這麽早就穿羽絨服，等三九妳穿啥？”
　　“南方那邊冷啊，跟屋裏就跟冰窖似的。”
　　“妳啥時候回來的？”褚青問。
　　“六月份回來壹趟。”老賈拿起筷子，想夾塊血腸，可能熟得太爛，壹碰就碎了，只好用匙舀到碗裏，接著道：“上月底又飛去壹趟，前兩天剛回來。”
　　褚青點點頭，問：“妳那電影咋樣了？”
　　老賈道：“本來談得不錯，劇本寫完就能建組了，結果上個月給我打電話，說不行。”
　　“為啥？”
　　“沒說為啥，就是說不行。”
　　老賈嘴裏嚼著片白肉，燙得直咧嘴，道：“我過去打聽了十來天，才得著個準信兒。”
　　他手裏攥著筷子，慢慢地往上指了指，道：“有人不同意。”
　　“誰不同……”褚青剛想問，隨即反應過來，道：“上頭？”
　　“嗯，上頭。”
　　老賈咽下肉片，點點頭。
　　“嗞啦！”
　　褚青又倒進去半盤肉，有壹片黏在了內壁上，他就用筷子壹點點往下摳，鍋裏的熱氣不停地噴在手上，有些燙。
　　“那妳這戲……”他終於把殘渣都蹭了下來，問：“還拍麽？”
　　老賈靠在椅子上，嘆了口氣，道：“等信兒吧！”
　　褚青壹時也不知說什麽好，半晌才道：“要不，我陪妳喝點？”
　　老賈擺擺手，笑道：“不用，三十來歲人了，不能光靠喝酒解決問題。”
　　“裝！”
　　褚青撇撇嘴，言簡意賅地扔出壹句評價。
　　“裝就裝吧，就是答應妳那影帝還得等兩年。”老賈笑道。
　　“別整沒用的！”
　　褚青很鄙視，忽然跳轉了話題，道：“妳也知道自個三十來歲了，趕緊找個對象收收心，妳看老顧壹天天樂得跟孫子似的。”
　　老賈笑道：“我這心壹時半會都收不了，對了，妳跟妳女朋友現在怎麽樣？”
　　“嗯，挺好。”
　　褚青猶豫了下，才道：“現在是挺好。”
　　“出啥事了？”老賈聽出他語氣略微不同。
　　褚青還真挺想找人嘮壹嘮，道：“也沒出啥事，就是覺著……咋說呢？”他幹脆把拍戲的經過從頭到尾講了壹遍，還不忘加上自己復雜而矯情的心理活動。
　　老賈的感情經驗也沒多少，但他旁觀者清，聽完就理出頭緒，道：“妳就是怕以後留不住她唄？”
　　“嗯對！”
　　“那妳相信她麽？”
　　“相信。”
　　“那妳還怕啥？”
　　褚青壹呆，呆了好久都沒吭聲。
　　……
　　拍完還珠之後，褚青的日程陡然松泛起來，再也不用兩頭跑。
　　課上到現在，他的成績壹直不上不下，全班二十幾個人，每次考試都在中間打晃。特別是排小品，基本都是在最後幾名。
　　北京電視臺已經把還珠播完壹輪了，由於太受歡迎馬上還要重播。同學們自然都看過這劇，也都看過他在裏面的表演。
　　說實話，褚青在劇裏開掛般的表現，就跟紮在地瓜田裏的白蘿蔔壹樣，看上去都是綠秧子，拔出來才知道，壹個細細小小，壹個又粗又大。
　　正因為如此，同學們才愈加覺著這人很詭異。壹開始都以為丫在故意裝慫，後來發現，其實他真的演不好小品。
　　褚青也很納悶，專門去找郝戎請教過壹次，郝戎則給了壹個很恰當的評語：妳太害羞了。
　　不光是心態害羞，表演也很害羞。他可以在《小武》裏光著屁股沖澡，卻演不好壹段很簡單的放肆大笑。
　　暴怒，狂喜，痛哭……這些帶有強烈情感波動的戲，似乎他都演不好。
　　而小品這種更貼近話劇的形式，基本的風格就是要沖突強烈，表演誇張，特別說話聲音壹定要大。
　　人臺底下觀眾都看不清妳啥模樣，妳還在那玩內斂，玩深沈，純屬找抽。
　　這些道理，他都懂，可就是演不出來。對這種心理障礙，郝戎也給不出具體的解決方法，只得道，隨緣吧，不知道啥時候妳就悟了。
　　聽得他很蛋疼。
　　正午，陽光不顯，空氣薄涼。
　　褚青沿著壹條小徑，七拐八拐地走去圖書館。校園裏肅靜了許多，入學時那些燦爛的花花草草都掛了，只剩幾棵大樹還堅挺著幾片綠葉。
　　逐漸寒冷的天氣並沒有讓學生們也變得懶惰，他每天清晨上學時，還是能聽到慣常的早課聲。那些或帥或美的小鮮肉有時就在操場上，邊活動身子邊練習臺詞。都是挺直的身板，蹲下，又起來，同時嘴裏哈出壹口白氣，青春得壹塌糊塗。
　　褚青撣了撣衣服下擺，把刮在上面的壹片枯葉掃掉。他這壹身，長款的呢子大衣，裏面V領毛衫，黑色直筒褲裹著那兩條大長腿，在校園裏壹走非常有型。
　　這當然是女朋友給他打扮的，從他自個買了壹件不著調的紅毛衣之後，範小爺就全權接管了他的造型權，免得領出去太丟人。
　　丫頭在這方面的眼光似乎有天賦屬性，雖說談不上啥時尚感，搭配總算得體幹凈。
　　“同學，這書妳不能再借了，妳都連著借三次了，也得讓別人看看吧。”
　　圖書館裏，那個女生管理員拿著壹本書，略帶不滿。
　　對面的也是壹個女孩子，很瘦，細目長眉，本該很嬌弱的臉上卻被那只堅挺倔強的鼻子破壞了協調性。
　　她說話聲音很輕，帶著點無奈，道：“我還有壹點就抄完了，妳再讓我看看吧，我保證是最後壹次。”
　　褚青剛進門，就看到這麽個場景。
　　那管理員壹眼掃到他，忙擺擺手，道：“哎！妳可來了！”又對借書的女孩子道，“妳看，這位同學也想看這本書，回回來，回回問，這書是公共資源，總不能妳壹個人占著吧？”
　　褚青湊了過來，問：“怎麽了？”
　　“喏！”管理員把那本《演員的自我修養》壹擺，道：“書還回來了，但這同學還想借。”
　　“呃……”
　　褚青怔了下，他每次來都要順口問壹句這書在不在，都快成習慣了，這會總算看著真身了。
　　他轉頭又瞅了瞅那個女孩子，想看看是哪位書霸這麽屌。
　　正巧她也往這邊瞄了壹眼，又飛快地轉過頭，根本就不認識這個男生，不好開口，壹臉很不好意思又很不想放棄的樣子。
　　褚青想看這本書，就是見識見識，順便追憶壹下童年印象裏的周星馳和肉嘟嘟的謝夫人。對書本身，壹點興趣都沒有。
　　“我不急著看，就借給這同學好了。”
　　他裝大方，那管理員可不樂意了，道：“妳不急著看，還有別人看呢！”
　　褚青咳咳嗓子，從口袋裏摸出張照片，拿在手裏擺弄。
　　那管理員眼睛瞬時放光，也咳咳嗓子，道：“那好吧，就再借給妳壹次，不過可說好，這是最後壹次。”
　　說著在借書卡上“啪”蓋了個章。
　　“謝謝。”
　　那女孩子道了壹聲，把書裝進書包。
　　褚青把蘇有朋的簽名照遞給她，看沒自己什麽事了，就轉到書架裏。
　　找來找去，發現那本已經快看完的《封神演義》被借走了，不禁撇撇嘴，只好又挑了本《聊齋誌異》。因為拍戲的緣故，他從沒往家裏借過書，都是在圖書館裏看，經常會出現這種看著看著就被強行太監掉的情況。
　　“《屍變》《咬鬼》《犬奸》《妾杖擊賊》……”
　　他剛翻開就壹樂，好家夥，蒲老頭兒口味夠重的啊，思想也夠開放。
　　正抱著壹種剛下完片的心態翻到《姊妹易嫁》那章，就聽到對面椅子被拉開的聲響。擡頭壹瞧，卻是那借書的女孩子。
　　“剛才謝謝妳。”她很靦腆地道。
　　“沒事。”褚青隨口道。
　　那女孩子借完書本想直接走的，又覺得好像不太禮貌，畢竟人家幫了個小忙，想想還是過來打個招呼。
　　這會說完，反而有點尷尬，兩人都不擅長跟陌生人打交道，真覺著沒啥可聊的。
　　“那，拜拜。”
　　她坐下還沒有三十秒，就站了起來。
　　“嗯，拜拜。”
　　褚青頭都沒擡，繼續把蒲老頭兒幻想成笑笑生，努力找著看書裏有沒有裏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