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七章 我養他

　　夜，公寓。
　　外面的燈光被厚厚的窗簾遮住，在屋子裏籠成壹片沈暗，空調嗡嗡地轉著，使得溫度恰好，可以舒舒服服地去睡覺，或者窩在沙發上泡幾個小時的TVB版心靈雞湯。
　　此刻，褚青雖然躺著，看的卻不是狗血劇，而是更加狗血的選送片。
　　這是個很神奇的玩意，無論故事結構，人物塑造，畫面音樂，拍攝手法……凡是跟電影沾邊的東西，丫壹樣沒有。
　　導演和編劇簡直就是犯罪，可更糟心的是，他還必須忍受！
　　熬了九十分鐘，屏幕終於變成了藍色，他退出那張粗糙的復刻盤，使勁揉了揉腦袋。沒辦法，人家懷著自己的畢生夢想把作品送到他手裏，總不能隨隨便便就糊弄過去。
　　對不住責任，也對不住良心。
　　說起來特奇怪，他從戛納回來才兩個多月，成為電影代表的消息就已悄然流傳，國內有相當壹部分人都知道這件事。
　　褚青就納悶了，因為他和裏斯安之間沒有任何實質委任，只是口頭意思，連資格證書都沒有，為毛人民群眾那麽神通廣大？
　　後來逮住姜文壹問才曉得，特麽的就在戛納官網上掛著呢，而且是新聞版頭條。
　　好吧……
　　總之從七月份開始，便不斷有各式各樣的片子和劇本寄過來，能找著地址的就直接送到家，沒地址的則通過工作室轉手，類型也蠻豐富，包括了長片、短片、紀錄片，以及動畫片。
　　到現在他能存了十幾部，多數已經看完，真沒什麽眼前壹亮的作品。有的甚至就幾個大學生，湊點錢，鼓搗出壹部DV片，便心懷天下的稱之為電影。
　　確實無奈。精神可嘉，但洗洗睡吧。
　　“呼……”
　　褚青點了根煙，吐出壹道細長細長的霧氣，又瞅了眼鐘，十二點整。
　　他本想休息的，可瞧瞧剩下的壹部片子和壹份劇本，還是改變主意：算了，熬通宵就熬通宵，早完事早利索。
　　這貨泡了杯濃茶，把光盤推進VCD，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
　　“……”
　　沒想到，這個居然更渣！
　　褚青苦逼著壹臉，強撐了壹百分鐘，覺得整個人都壞掉了。拜托！看爛片真的會影響心情好伐？
　　他趕緊跑到衛生間沖了個澡，算是振作精神，又拿起那本子倒在床上。
　　這是送來的唯壹壹份劇本，明顯是找投資的。編劇叫丁寧，毫無印象，還起了個很俗爛的片名《在路上》。
　　褚青靠著枕頭翻看，起初沒太在意，可看著看著就來了點興趣。
　　男主角要去找兒子，女主角要去找男友，素不相識在路途相遇，壹起穿越戈壁荒灘。經歷狼狽猜疑，最後勝卻人間無數……
　　“嘖！”
　　他咂巴了下嘴，頗為意外。
　　這居然是部公路電影，還是挺不錯的公路電影。編劇並未賣弄橋段，就實實在在地講故事，平靜簡單，卻極有力度。
　　尤其當女主角在鹽湖邊痛哭，以及結尾處，兩人隔著軌道忽而重逢……那欲說還休的某種感覺，竟似曾相識。
　　褚青瞬間就定了心思，立即打電話給程穎，讓她趕緊聯系丁寧，好商談下壹步的計劃。再問問華誼那邊有沒有興趣，有就壹起投錢，沒有就自己單做。
　　反正是小成本，以兩口子目前的資金條件，完全幹得過。
　　……
　　張柏芝98年出道，壹共拍了19部電影，印象最深刻的就兩部。
　　壹部是《喜劇之王》，因為被周星馳的嚴苛要求虐得欲仙欲死，從而爆發出無限潛力，楞是憑借處女作就硬生生劃開了與其他女明星的分界線，成為獨壹無二的新生代翹首。
　　另壹部便是《忘不了》，並非故事有多麽精彩，拍攝有多麽痛快，而是那種酣暢淋漓的表演感，從未體驗過的通透。
　　她很幸運，先碰到了爾冬升，使自己褪去壹切修飾，回歸最原始的演員心境。
　　她又碰到了褚青，正巧那個男人剛在《盲井》中升級，達到了某種“練氣十層後期半步巔峰大圓滿”的境界。
　　跟他對戲，就像被壹位大高手餵招，壹點點地修正、補足、進步。完全不用擔心互動，盡情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演，對方全接得住。
　　不僅接得住，而且恰到好處地反饋回來，刺激她更上壹層。
　　總之，她確確實實感覺到，身體裏的那般神奇變化。
　　……
　　保良局，是香港很著名的慈善機構。
　　主要對孤兒助養、弱智兒童培育、安老、醫療、康復等項目，提供相應的福利幫助，受港府監督和資助。
　　小慧獨自撫養樂樂壹段時間後，被房貸、車貸、生活費用壓得無力支撐，走投無路之下，便想送樂樂去保良局。
　　她也不忍心，但是沒法子，只能瘋了似的給孩子買玩具、買衣服，好在離別之前讓他開心壹點。
　　此時是午後，太陽最熱的當口。
　　褚青抱著原島小朋友站在街邊，張柏芝則拎著兩個大塑料袋，左手拿著蛋筒冰激淩，道：“樂樂，再吃壹個吧。”
　　“飽啦！”小朋友奶聲奶氣地應道。
　　“已經吃了三個了。”褚青又氣又無奈。
　　“他平時最喜歡吃了，再吃壹個吧。”她仍然堅持。
　　“不能再吃了，這樣會拉肚子的。”
　　“上廁所不就行了，來，吃了！”
　　張柏芝偏執狂壹樣的，把冰激淩遞到原島嘴邊。
　　“Cut！過！”
　　爾冬升揮手喊停，隨即問道：“怎麽樣，情緒OK嗎？要不要休息壹下？”
　　“冇事啊！”
　　“冇問題！”
　　兩人同時答道。
　　“那好，馬上準備下壹場！”爾冬升轉身吩咐。
　　接著的這場，是全片的重頭戲，也是淚點所在。《忘不了》的基調很簡單，就是平凡樸實，明明白白地告訴妳，這是個感人的故事。
　　它雖然煽情，卻不廉價，不俗套，不狗血，不突兀，前面有大段大段地鋪墊，情感升華得特自然。
　　為了捕捉情緒，爾冬升動用了三臺機器，壹號機對著張柏芝，二號機對著原島，三號機對著褚青。也就是說，在這場戲裏三個人要同時表演，並且彼此呼應。
　　“記住了啊，等下妳就邊哭邊回頭看我，然後不情願地被柏芝姐姐拉走。”
　　開拍前，褚青正忙著教原島壹些小技巧，以便更符合整體感覺。
　　“不情願是什麽樣子啊？”小朋友不太理解。
　　“呃，妳平時最討厭做什麽呢？”
　　“洗澡嘍！”
　　“那妳就想象被媽媽拉去洗澡時的樣子。”他笑道。
　　“嗯，懂了。”小朋友眨眨眼睛。
　　很快，劇組壹切OK，場記壹打板：
　　“Action！”
　　就見三人站在街對面，隔著窄窄的壹條人行道，前方就是保良局的牌坊。
　　張柏芝眼眸如墨，卻十分無神，似沒有焦距般，問道：“妳可不可以幫我把他送進去？”
　　“……”
　　褚青本來有兩句臺詞，但壹句都沒說，只是看了看原島，又看了看她，特篤定地搖搖頭。
　　張柏芝目光恍惚，彎腰牽住小孩子的手，道：“樂樂，我們走，跟叔叔拜拜！”
　　原島不知發生了什麽，聽話地揮揮小手，隨即就被她拉著，壹起上了人行道。
　　二號機立即對準他，他回頭，帶著點茫然和不安。
　　緊接著，轉到正面，壹號機幾乎貼到女人臉上，給了個清清楚楚的大特寫。而鏡頭穿過她的肩膀，直往後數米，是站在原地的褚青。
　　“大輝叔叔不去嗎？”小朋友奇怪地問。
　　“……”
　　張柏芝沈默不語。
　　最後是三號機，單獨留給褚青兩秒鐘，就死死盯住他那雙眼睛，看似單純的透亮，卻含著沈暗糾纏的波紋，不舍、無奈、掙紮……好似陽光直照，光輝萬丈，方壹碰觸水面，卻全陷進了深潭。
　　“好！”
　　這段分鏡頭極有節奏，演員也各有各的味道，饒是爾冬升拍了這麽多年戲，也不禁出聲喝彩。
　　張柏芝拉著原島，終於到了馬路對面，小朋友察覺出不對勁，用力拽住她的手，道：“我，我以後會乖乖的，我會聽妳的話。”
　　“阿姨真的沒本事養妳。”她也停下腳步，低頭看著這個未婚夫的孩子。
　　“妳別不要我，我自己不會回家。”
　　張柏芝蹲下身，道：“我沒辦法了，樂樂要乖，好好照顧自己，別被人欺負。”
　　“我會好乖的，千萬別不要我。”
　　原島的話音裏都帶了哭腔，道：“求求妳，那妳帶我去找我爸爸和奶奶。”
　　“別恨我。”她緊抿著嘴。
　　小朋友回頭看了看，抱著最後壹點期望，問道：“那大輝叔叔要我嗎？”
　　“……”
　　這壹句，女人的情緒徹底崩潰，迅速站起身，拉著他就走。
　　“大輝！”
　　“大輝！”
　　原島使勁扯著她的手，想往後拽壹拽，但力氣不足，就像只小狗壹樣被拖著。
　　張柏芝走在前面，漂亮的五官擰在壹起，早哭得不成樣子。
　　他越喊，她走得越快。
　　“大輝！”
　　“大輝！”
　　小孩子跟不上速度，只得不斷跳著步子，以壹種很滑稽的姿勢吊在後邊。
　　褚青隔著窄窄的人行道，望著這壹大壹小，馬上要進到保良局裏面。他忽然闔了下眼睛，復又睜開，似深潭見底，水落天青，喊道：“餵！”
　　女人猛地頓住，瘦弱的身子晃了晃，也轉身喊道：“幹什麽？！”
　　《喜劇之王》中，好像也是這個場景，那個死跑龍套的忽然就喊了壹聲：
　　“餵！我養妳啊！”
　　而此刻，她看著褚青跑到跟前，壹把抱起孩子，道：“妳真忍心把他送走啊？妳就算把小巴賣了，也不能把他送走啊？我養他行了吧！我養！”
　　“……”
　　壹瞬間，她淚珠子斷了線似的往下掉，再也支撐不住，緊緊抱住這個男人。
　　我愛妳，是情話。
　　我養妳，是責任。
　　我養他，是壹個男人對女人最無私的心胸與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