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三十七章 梳理（七）

　　清脆的槍聲，壹開始並沒有惹來多少註意。
　　兩門銅炮剛剛發射過，許多人的耳中尚回響著之前的炮聲，完全沒有註意到多了壹記槍聲。
　　只有廣場上的衛兵，在槍聲之後，全都左右顧望，無法再保持之前如同雕塑壹般的站立。甚至有反應快點的，將背上的長槍抓在雙手中。
　　明晃晃的刺刀亮相，學生們壹片哄然，離得近的立刻就往遠處跑。
　　領隊的軍官回頭看見了，皺眉瞥了壹眼，卻沒說什麽，反倒打了個集中的手勢。
　　“指使，來了？”快速集中過來的壹名士兵像是有所預備地問道，警惕的眼神同時在周圍掃視。
　　明明是壹位指揮使，穿戴卻是隊正的裝束，如果外人聽見了必然會驚訝不已。不過現在離得最近的外人，也在二十步開外，壹邊瞟著衛兵，壹邊做好了隨時拔腿就跑的準備。
　　軍官將自己的兵身上從左到右看了壹圈，見沒人有所損傷，稍稍放下壹點心來，警告道，“小心點。妳們都知道的，嚴陣以待，以防有變，切不可疏忽大意。”
　　壹片應諾聲，每壹位士兵都對槍擊顯得十分鎮定。
　　軍官低聲咒罵了壹句，“說來就來了，好大膽子，竟敢在都堂前面開槍！”
　　他說著，犀利的視線從廣場周圍到禦街之間來回梭巡，很快就發現有壹人倒在了地上，在那人身邊，還有人軟軟地癱坐在地上。
　　羅安民整個人都癱了，朱子昂中槍時他正好轉過臉，迸出的血液濺到了他的臉上。
　　剛剛還在說話的友人，壹轉眼之後就躺在地上壹動不動，只有鮮血從胸前的傷口處汩汩地流出，而自己就在他的身邊，羅安民腳下壹軟，癱坐到了地上。
　　看著毫無氣息毫無動靜的躺在地上的朱子昂，羅安民顫抖著手，探指過去，在鼻子前壹放，瞬間就縮了回來。並不是在那麽短的時間裏，就讓他確認了氣息是有是無，只是他傾過身子去試探的時候，從杯盞口那麽大的傷口中看到了鮮紅的內臟，讓他壹瞬間舉止失措。坐倒在地上，又發現自朱子昂的身下，壹道血流也緩緩流出，血水比胸前更多了許多。
　　“殺……殺……殺人了……”羅安民恍恍惚惚。
　　“啊！！！！”壹聲慘叫終於從楞了半刻的他口裏發出。
　　遠離槍擊的位置，人群中，不知是誰也尖叫了起來。
　　“官軍開槍殺人了！”
　　“官軍開槍殺人了！”
　　等待已久，期待已久，他終於可以喊出了這壹句。那人的聲音貌似驚慌，卻暗藏了欣喜，尖利的聲音傳遍了廣場內外。
　　守衛的軍官臉色立刻就變了，早間接受任務的同時所得到的警告在這壹瞬間冒上心頭。
　　這壹次學生鬧事，起因根本站不住腳，背後必定有人唆使。而暗地裏作祟的賊人，最有可能憑借的不是學生，而是學生的血，士兵的血。
　　他們這些護衛，最要緊的地方，就是要仔細防備被賊人攪混水，將不實之罪栽倒官軍乃至背後的都堂身上。
　　帶著巨大的憤怒和警惕，他主動請命，帶著得力手下來到了廣場上——上陣時，他作為指揮使，將會站在隊列的最前沿，此刻鎮壓叛賊，他也會與自己的袍澤兄弟站在壹處。
　　自出都堂大門後的每壹分每壹秒，他都在警惕著，直到槍聲響起，警惕心被提到了最高點。
　　就在“官軍殺人”的叫聲響起的第壹時間，軍官也怒吼了起來，“官軍沒有開槍，是誰在汙蔑官軍，站出來！”
　　“是誰在汙蔑，好大膽子，站出來！”
　　“方才是誰在誹謗，給我站出來！”
　　站出來！站出來！站出來！
　　神機左營最大的嗓門叫喊起來，甚至要趕上之前的火炮，壹連串的站出來，就仿佛之前連射三輪的炮鳴，人群中“官軍殺人”的叫喊，壹轉眼就被他徹底壓了下去。
　　軍官深深吸了壹口氣，本就寬闊的胸膛高高地挺起，隨著壹聲狂吼，滿腔的憤怒通過喉嚨的震動噴薄而出，“遼賊細作要汙蔑官軍，禍亂京師，全都蹲下躲好，小心賊人子彈！”
　　得到他的示意，士兵們開始齊聲吶喊，“遼賊細作開槍殺人！遼賊細作開槍殺人！”
　　“蹲下躲好！蹲下躲好！”
　　莫名而來的學生鬧事，讓都堂早提高了警惕。
　　沒人能相信壹群手無縛雞之力，只有壹張嘴皮子厲害的書生，能夠推倒如今的都堂。只有將學生們的行動變成事變的導火索，掀起更大的聲勢，帶起更多更強的反對者，方能動搖到都堂的根基。
　　因而京師各處軍營，從前日起就加強了操練，召回了所有當值不當值的官兵，而最為緊要處的皇城，警戒等級在第壹天就提高到了最高壹級。
　　剩下的就是都堂廣場上的守衛，與平常並無多少區別，但只要之前有過關註都堂守衛的人們就能看得出來，這幾日出來守衛廣場的官軍，明顯地比過去的時候更多了幾分警惕。就連臉上的表情，也更加冷硬了三分。即便沒有註意到表情的變化，也會註意到，這幾日守衛廣場的官軍，年齡明顯的要之前提高了好幾歲——出來的只有軍官，沒有士兵。
　　知道問題會出在哪裏，知道危險會發生在何處，神機營在韓岡的嚴令下，做出了盡可能完備的準備，也就能夠在第壹時間做出反擊。
　　廣場上的學生在聽到官軍殺人後，反應快的立刻就拔腿狂奔，但軍官緊跟著的反駁，讓大多數人站定了腳跟，然後思考起來。
　　人很容易被群體影響，很容易在群體中被人煽動，身處在狂熱的人群中，再聰明的人也會被影響得壹起狂熱起來，完全沒有了自我。不僅是沒受過教育的愚民，也包括飽讀詩書，見識過人的國子監生。
　　可壹旦在被人煽動的時候，出現了另外壹個聲音，相反的、卻又同樣傳播開來的聲音，那麽所有人的頭腦就都回來了。會想壹想，分析壹下，做出自己的判斷。國子監生是天下千萬讀書人中最出類拔萃的壹群，對自己的判斷永遠充滿信心，對別人的話語永遠都抱著幾分質疑，這是他們的常態。
　　沒有幾位國子監生會參與到殺人放火相關的罪行中去，如果說因為兵敗河東、喪師辱國而前來都堂抗議，還可說是書生意氣，那麽射殺同學就是不折不扣犯法。如此自毀前途之舉，豈會是要成為未來朝廷棟梁的國子監生們會做的？
　　沒有哪個學生親眼看見了士兵們開槍，守衛廣場的士兵之前站得跟雕像壹般，完全沒有威脅學生的舉動。
　　學生們對這些士兵沒有任何惡感，國子監生和神機營士兵完全不是壹個世界的人，既不是盤踞都堂太久的宰輔，也不是喪師辱國的將帥，只是壹群站崗的赤佬。他們甚至又像看到稀奇生物壹般，對站在烈日下還能如勁松壹般身姿挺拔的士兵有幾分贊嘆——任何時候，盡忠職守的軍人，總是能夠得到贊許。
　　沒有看見士兵開槍的動作，之前也沒有冒犯士人的行為，突然壹句官軍殺人，冷靜下來後，每壹位國子監生都會好好想壹想，到底官軍有沒有殺人，尤其是在那壹位軍官自辯之後。
　　學生們都不再奔逃，左右顧盼了壹陣，就先先後後地按照官軍的要求，蹲了下來，為了安全，更有人幹脆趴在滾燙的水泥地上。燙得壹聲慘叫，嚇到了周圍的同學之後，訕笑著用手肘和腳尖將自己吃力地撐了起來。
　　而軍官還在怒吼著，讓那壹個煽動人心汙蔑官軍的賊子站出來。
　　所有人都蹲下了，沒有人站起來。
　　就連之前喊著官軍殺人的那壹位，本想再多喊幾句，讓人群更加混亂，掩護他逃離，可是壹眨眼的工夫，就形勢逆轉，學生們不再奔逃，讓他不敢輕舉妄動，而軍官幾聲質問，更讓他頓時沒了聲息，不敢再煽動人心。
　　藏在人群之中，固然能避開神機營官兵的視線，可他怎麽能躲避得了周圍學生的眼睛？
　　幾句話就被栽上了遼賊奸細的罪名，難道還能繼續當著國子監學生的面與官軍對質？難道要他站出去與官軍對質不成？
　　已經有幾對眼睛轉到了他的身上，那是之前聽到他叫喊的學生。
　　他心臟怦怦地跳動著，只盼著方才開槍的同伴，能夠再開壹槍，即使不能將那位反應很快的軍官打死，只要有點亂子，他就能乘機脫離了。
　　只是槍聲只有壹次，並沒有再度響起。
　　禦街上洶湧的人流車流，這時候慢了下來。壹群學生蹲在地上，還有膽小的都趴伏下來，路過的行人看著他們，又看看守在廣場上的衛兵們，都是壹臉的莫名其妙。
　　軍官見無人回應，隨即派了壹人回都堂內部報告，自己則帶了兩名手下往羅安民和朱子昂的位置過去。
　　快步走到羅安民身邊，軍官蹲了下來，而他的兩位手下，前後站定，遮住了軍官的身形。
　　皺眉看著朱子昂胸腔上的傷口，軍官探手測了壹下鼻息，又按了按脖子，很快就放下了手，搖了搖頭。看傷口就知道沒救了，盡盡人事就可以了。
　　“倒下來之後沒有移動過。”他問著羅安民。
　　羅安民搖搖頭，面色木然。
　　地上的血跡證明了這壹點，軍官並不質疑。
　　“倒下來之前，他面對的是哪個方向？”軍官又問。
　　羅安民木楞楞地擡起手，向側面壹指。
　　軍官擡頭望著前方寬闊如廣場的繁忙街道，面容冷肅。緊咬著牙，從牙縫裏吐出兩個字，“禦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