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十壹章 五月鳴蜩聞羌曲（壹）

　　天色徹底黑了下去，戰場上的搏殺也終於告壹段落，董裕壹方能逃的都逃了，逃不了的都被殺了。火炬陸續都點了起來，晃動的火光，照得這壹片屠場與傳說中的地獄又接近了幾分。
　　幾十個蕃兵提著刀在屍堆來回走動，時不時地向看上去還算完整的屍體踢上兩腳，確定他們是不是真的死了。只要聽到壹點呻吟之聲，他們便會走過去，分辨清楚身份，壹旦確認了不是自家人，便擡手補上壹刀。
　　其余的青唐部戰士開始在戰場上搜集戰利品，董裕連續滅了七個青渭的部落，他們都是因親附大宋而在交易中獲取了豐厚利潤的部族，在壹家的收成就抵得上河州的四五家。董裕帶來的蕃兵連續辛苦了三五日，搶來的財物幾乎壓垮了他們戰馬的腰。被突襲時，又舍不得丟下這些贓物。最後被瞎藥的兵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壹點也不奇怪。
　　而董裕分出來的前軍和後軍，大概也是因為這個理由，聽到中軍被襲，也不出手援救，直接就跑掉了——董裕的本部幾乎都在中軍中，而前軍後軍卻皆是跟風跑來的其他部族，這壹點，已經是在方才戰鬥時確認了的。
　　董裕軍收成如此豐厚，青唐部現在黑吃黑，也是吃了個肚兒溜圓。濃濃的血腥氣中，還能聽見壹陣陣地歡聲笑語。黑夜之中，火光昏暗，壹時難以細細搜檢。最後瞎藥下了命令，青唐部戰士便把董裕軍的屍體壹個個扒得精光，砍下頭顱，把殘軀丟進渭水。
　　如此壹來，打掃戰場的效率就令人吃驚地變得飛快。上千人壹起行動，戰場上的屍體飛速的減少著。俞龍珂和瞎藥又各自派了兩支百人隊去周圍，防著敵人卷土重來，畢竟他們擊敗的也只是董裕的中軍。雖然可以確信前軍和後軍都不會再回來，但無論誰人都不敢冒這個風險。
　　戰後的處置告壹段落，俞龍珂和瞎藥攜手走了回來。同樣微笑的兩張臉上看不到他們之間有半點芥蒂。瞎藥的背後，掌旗官還舉著他的將旗，不過與其說他這是為了指揮全軍，還不如說他是想炫耀自己的戰功——董裕的腦袋還掛在上面。
　　“瞎藥見過韓官人。”
　　搶前壹步，在韓岡身前俯身行禮，瞎藥收起狂傲，壹轉變得謙恭起來。而他壹口純正的秦州腔官話，也比起俞龍珂的吐蕃口音要強出不少。
　　韓岡上前拱手回禮，露出壹副職業性的笑容：“昔日在古渭與將軍只是擦身而過，已是驚訝於將軍的英武。今日壹戰，將軍大展神威，以千人之力敗數倍之敵，陣斬董裕，我和俞族長都是看得驚嘆不已啊……”
　　現在的情況下怎麽稱呼瞎藥都有些問題，韓岡看著瞎藥身上打磨得閃亮的魚鱗甲，還有身後壹直舉著的將旗，覺得還是稱呼他壹聲將軍更合適壹些。
　　而韓岡的這壹番贊詞，表面聽上去是贊嘆，但內裏卻透著深深地抱怨。瞎藥聽著便露出壹絲諷刺的笑意，而讓俞龍珂聽著，卻是覺得韓岡是站在自己的這壹邊。
　　俞龍珂正想說些什麽，卻聽著身後突然亂了起來。瞎藥和俞龍珂壹起轉身，卻見著壹個老蕃僧帶著壹個小蕃僧向他們這裏走了過來。而在兩個和尚的旁邊，壹群青唐部眾圍在他們周圍，卻不像是押送，倒像是護送壹般。
　　“是結吳上師！”看清那個老蕃僧的模樣，俞龍珂壹下驚道，臉色全都變了。
　　“結吳叱臘！”瞎藥的聲音也沈了下來，跟著又低低念了壹句，聽口氣，卻像在疑惑他怎麽沒死？
　　韓岡聽說過結吳叱臘這個名字，河湟地區有名的僧人。吐蕃人虔信佛教，僧侶地位也就極高，連董氈、木征也不願與他們為難。王韶和韓岡想在東京城中找幾個高僧到河湟弘揚佛法，也是為了對抗這些蕃僧。
　　不過這些蕃僧念經的時候少，害人的時候多，結吳叱臘就是有名的愛摻和政事，據說還在木征和董裕之間攪風攪雨，在河州鬧過壹陣子。現在他又是跟著董裕壹起殺入青渭，誰也不清楚他在裏面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
　　青唐部上下都是佛教信徒，在河湟有高僧之名的結吳叱臘，無論俞龍珂和瞎藥都不想得罪。但結吳叱臘與董裕壹起入侵青渭，就此放過，他們也不甘心。
　　見著結吳叱臘帶著弟子大搖大擺地走到自己面前合十行禮，口誦佛號，俞龍珂、瞎藥壹時之間兩兄弟都是頭疼起來，兩人對視壹眼，嘰裏咕嚕又說了兩句蕃話。韓岡看他們的神色，應該都想把這個燙手山芋丟到對方手中。
　　“不如把他們交給我好了。”韓岡出言幫兩人解除煩惱。
　　瞎藥立刻點頭：“也好，就讓韓官人招待結吳上師。”
　　俞龍珂猶豫了壹下，卻也跟著點頭：“就拜托韓官人了。”
　　丟下結吳叱臘，兩人立刻走開。這個僧人對他們來說是燙手得很，當然是離著越遠越好。至於韓岡要把結吳叱臘煎炸烹煮，那就隨韓岡好了，他們是眼不見為凈。
　　俞龍珂和瞎藥走遠，韓岡便上前幾步。漫不經心地看著這個在河湟攪風攪雨的老賊禿兩眼，慢慢開口說道：“本官不是吐蕃人，也不信浮屠。自幼承襲聖人之學，所以結吳上師那些佛旨之類的話，就不必說了。”
　　“阿彌陀佛，禮佛不敬可是要入畜生道的。”
　　韓岡冷笑壹聲。結吳叱臘這等蕃僧，怕是連金剛經都不壹定能背熟，竟然用平常恐嚇蕃人的口吻來跟他說話？在大宋，怕是也只能用錢來買度牒了。他也不理結吳叱臘說什麽，自顧自地說著：“想必上師妳也明白，俞龍珂和瞎藥把妳交給我，就有任我處置的意思。還請上師把今次之事的來龍去脈說個清楚，要不然，我不介意讓我手下人再多個斬將之功。”
　　天氣悶熱，戰事又已經結束，王舜臣此時已經卸了護身的皮甲，又將外袍給脫了，精赤著上半身，露出了精壯的胸膛。聽到韓岡的話，他便把兩只拳頭用力壹攥，向著結吳叱臘展示了壹下自己的肌肉，又歪著嘴獰笑了兩聲，作為伴奏。
　　如此低水平的恐嚇當然嚇不倒見多識廣的結吳叱臘。他又是半躬下身子，雙手合十宣了壹聲佛號，“韓官人，貧僧平素裏只是吃齋禮佛，哪裏知道什麽秘事。今次跟董裕來青渭，也是想勸他少做殺孽，防著死後下了地獄。”
　　“既如此，那就請上師早點輪回去勸董裕吧。”韓岡冷冷看著滿口胡言的結吳叱臘壹眼，轉身下令：“斬了他。”
　　王舜臣毫不猶豫，嗆啷壹聲，拔刀出鞘。壹道弧光寒如鉤月，劃破夜風，壹閃即逝。刀聲猶在耳中，結吳叱臘的頸項處，血水就猶如湧泉般噴了出來。
　　王舜臣聽著韓岡的話，直接出手就把人殺了，他的這壹刀，把結吳叱臘的脖子砍去了大半，就剩頸骨處的那壹小段還連著上下。火光照耀下，蕃僧的臉上帶著不敢置信的驚愕，翻到在地。
　　看著結吳叱臘在地上滾了兩圈，抽了兩下，不再動彈了，王舜臣這才轉回來問韓岡：“三哥，這禿驢在河湟好像有點名氣，殺了不太好吧？”
　　“這話妳應該在殺人前問吧？”韓岡好氣亦好笑。不過王舜臣對自己的命令形成了條件反射，聽著就動手，這倒也不是壞事。
　　“這等僧人雖然是有些用場，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在吐蕃人中名聲越大，就越是危險。過陣子王機宜肯定要從京中請個大宋的高僧來渡化蕃人，如果結吳叱臘還在，必然會跟他起競爭，那多麻煩？即是如此，還是早點請結吳上師輪回去，也好給我們的大宋高僧騰出位子來。”
　　結吳叱臘被韓岡不管不顧地直接斬了，周圍的吐蕃人起了壹陣騷動，但立刻就被俞龍珂和瞎藥給鎮壓了下去。而結吳叱臘的弟子則嚇軟了腿，撲通壹聲跪倒在地，向韓岡咚咚咚地如敲木魚壹般磕著響頭。
　　審問壹個被嚇破了膽的和尚，並不費什麽力氣。韓岡只提了個頭，他竹筒倒豆子地把所有的事全都抖了出來。
　　韓岡終於明白為什麽董裕來得如此義無反顧，原來他是被結吳叱臘攛掇了想做贊普。
　　吐蕃贊普最重要的是血統，繼而是實力，然後是聲望。只要三樣皆備，自然就能當上贊普。董裕是松贊幹布傳下來的嫡系後代，又是前任贊普唃廝羅孫子，血統上有證明書，剩下的就是實力和聲望了。
　　董裕的目的是想收復渭源到古渭這壹片的蕃部，有了這近百裏方圓的壹二十萬蕃人的支持，他的勢力必然大大擴張。
　　可王韶前次給他的當頭壹棒，讓董裕幾年的辛苦化為泡影，今次領眾前來報仇雪恨，也是為了取回丟掉的聲望。
　　不過董裕的野心也就到此為止，首級被掛在了瞎藥的旗桿上，增加聲望的也變成了瞎藥。他留下的地盤和勢力應該會給木征接收，木征的實力更為膨脹。
　　青唐部內部分裂倒是不壞，但要對付的河州卻也變得更強。韓岡嘆了口氣。當王韶聽到這個消息，恐怕又要頭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