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戰鼓尤酣忽已終（下）

　　石彈的落點集中在城門附近，兩刻鐘的時間，已經有近兩百枚石彈擊中城墻。墻體上彈坑密布，仿佛壹張翻過來的石榴皮。
　　壹塊塊破碎的土石，隨著石彈壹起掉落，城墻上的裂痕越來越深。又壹枚石彈呼嘯著，劃過壹條完美的拋物線，重重地撞了上來。城墻立刻顫抖了壹下，似是無法忍受重創所帶來的痛苦。
　　轟鳴聲中，數千上萬斤重的黃土墻體緩緩垮塌了下來。崩碎的土石上，壹陣灰黃色的煙塵騰起至十丈高處。大約三丈長的墻體垮塌了外側的壹半。從墻頂直至中腰，微微泛紅的城墻內芯暴露在外。
　　城外的宋人軍陣中立刻響起了壹片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歡聲如雷，人群如海。高遵裕輕撫長劍，拈須而笑。等城墻的墻體再毀損壹段，徹底打掉了西賊堅守城池的決心，就可以正式攻城了。
　　他沒時間和糧草在城下磨蹭，高遵裕他要壹舉破城！
　　“看來用不到地道了。”壹人在姚麟耳邊興奮地吼道。
　　“不，還是需要的。”姚麟擡眼看了壹下不停的拋射出石彈的霹靂砲。
　　在這些天來的射擊中，軍中的神臂弓已經大量損毀，而粗制濫造的霹靂砲則毀損得更快。無奈之下拼湊起來的攻城器具，不可能如標準件壹般支撐太久，眼下就已經毀了近四成。
　　“只有加上地道才是最穩妥的，如果今天攻城不果，再想來攻可就沒有現在的士氣了。必須要壹舉破城。”
　　環慶軍的前進營地中，略偏西北的地方，有壹頂與高遵裕、苗授聚將軍議時壹個等級的大帳。不過裏面傳出來的窸窸窣窣的聲音，以及從中進進出出的灰頭土臉的士兵，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人誤會這是將領們共議軍事、運籌戰策的帷幄。
　　新鮮泥土的味道從離城壹裏的前進營地的帳篷中飄散出來。地道的出口就在帳篷中，每天挖出來的泥土，到了夜間從裏面運出，然後堆到營地角落裏。
　　靈州城壕三丈寬，深淺不知，但從靈州周圍渠道的平均深度來推算，不會淺過五尺。要越過濠河，不受滲水影響，地道至少要挖到兩丈深才行。
　　斬馬刀如今都能用上夾鋼。鍁、鎬等應用在營壘城防上的工具，雖然舍不得用鋼，但鐵是管夠的，不像過去，竟然還有木頭的。
　　有了更為優良的工具，地道又深入地下，而且就算在夜中，高遵裕也是壹刻不停地用鼓聲和奔馬來遮掩地底的聲音，在短時間內將地道開挖成功便也不足為奇，料西賊也想不到官軍有這個本事。
　　對於地道的開鑿，高遵裕十分放在心上。特地選派親信督促，兩天前地道就已經穿過了城壕，如今更是挖穿了城墻，只差壹步就能將地道貫通。等到在城墻外側再開個入口，殺到城下的官軍就能直接鉆過城墻。
　　到時候，城墻上有雲梯送上去的精銳，城墻下也有善戰的敢死之士，靈州城如何不破？
　　……
　　十數裏外的廝殺聲依稀可辨，苗授負責的是外圍防禦，隨著遠方的歡呼聲壹陣接著壹陣，他的眉頭越皺越緊，“太順利了！”
　　苗授身邊的將校都是壹臉羨慕嫉妒地望著戰場的方向，聽到苗授的話也就幾個親兵。
　　“總管有什麽吩咐？”壹名親兵湊上來問道。
　　“我是說實在太順利了。”苗授心中壹團疑雲，只想將心中的疑惑說出來，“靈州壹失，興慶府就守不住了，西賊怎麽會不拼命來救？城中也該有兵出來反擊才是，哪有這麽抱著頭讓人放手痛打的道理。”
　　“有總管坐鎮，西賊應當是怕了總管的赫赫聲威。”
　　親兵的馬屁，苗授沒有理會，充耳不聞。
　　狗急跳墻、兔子急了還能蹬鷹，生死存亡之際，黨項人怎麽可能會沒有拼命的勇氣？如仁多零丁、梁乙埋這樣的文武宰臣這時候好歹出來壹個，讓嵬名阿吳在靈州城中頂著，根本不合常理。
　　危機感越來越濃，壹陣陣的心悸讓苗授坐立不安。他領軍堵在通往興慶府的道路上，以防西賊偷襲；附近的幾條主要的河渠全都派了重兵去防著有人掘堤。
　　西賊反擊的途徑只有那麽幾條，不論有什麽花招都別想瞞過他去，可為什麽到現在都沒有反應？
　　不對勁，實在是很不對勁。多年來上陣所積累下來的直覺不斷警告著苗授。
　　可苗授還是想不出究竟是哪個環節會出問題。
　　壹名騎兵從遠方狂奔而來，到了苗授近前被親兵攔了壹下，隨即又被放行。他在苗授身前跪倒，匆匆說道：“總管，七級渠的河水漲起來了，比起昨日漲了五尺有余。小將軍命小人急速來報，請總管早做安排。”
　　“五尺？！”苗授差點從馬背上摔下來，“妳們都是瞎子嗎！？”他怒吼，“不是五寸，是五尺！眼睛都瞎了！？”
　　那個小校臉色發白，竭力鎮靜下來為自己辯解著：“壹開始都沒註意，早前河水漲得也不快，只以為是上遊下雨才會漲了水。誰知道方才壹個時辰就壹下漲了兩尺多。”他擡起頭，惶惶然地說道：“總管，還請速做決斷，再過壹陣，可能就要漫過堤壩了！”
　　七級渠的下遊是興慶府方向，西賊在那裏堵著河水，他們的主力必然也在那裏，也許在二十裏外，也許在三十裏外，反正肯定是斥候遊騎過不去的地方。
　　苗授橫目掃試過他麾下的士卒，騎兵給高遵裕調了去，剩下的基本上都是步兵。跑過去差不多要半天，對手還是以逸待勞，根本沒辦法打。而且這段時間中，河水必然漫過堤壩，沖向靈州城。
　　苗授暗嘆壹聲，招過壹名親兵：“將此事通知高總管，我們必須要撤軍了。”
　　……
　　已經不是漫過堤壩的問題了。
　　七級渠的堤壩眼下破開了壹段六丈多長的缺口。堤壩近百裏長，六丈只是微不足道的數字，但缺了六丈，卻讓百裏長堤完全失去了作用。
　　從另壹段堤防趕過來，看著眼前根本無法填補的缺口，苗履手腳冰冷，腦中壹陣暈眩。
　　西賊的準備的確做得太過充分了。這壹段河堤肯定早已給掘松，只是外表上看不出來而已。可只要水位漲上來，卻會壹沖就垮。
　　渾濁的黃色河水從缺口處奔湧而出，激流上泛著白沫，直奔向靈州城的方向。浪奔，浪流，水花甚至飛濺到了苗履的臉上。
　　冰涼的觸感讓苗履回過神來，眼下不是發呆的時候，他立刻抓過壹名親兵，“快放狼煙，靈州城沒法兒攻了，我們得立刻退軍。”
　　……
　　“七級渠決堤了？是否確鑿無疑？”
　　終於等到期盼已久的消息，仁多零丁霍然而起，進壹步確認著消息的真偽。
　　“回老太尉的話，小人親眼看到堤壩上開了個口子。水沖得堤內的石頭都立不住腳，在水裏滾著，宋軍的人馬只能站在堤壩上幹看，壹點辦法都沒有。”
　　報信是自家的親信，仁多零丁沒了懷疑。他先是放松地長嘆了壹聲，回頭對葉孛麻笑道，“幸好七級渠及時破了堤，不用我們辛苦去挖土了。”
　　葉孛麻點了點頭，雙眉間的皺褶松弛了下來，眼中滿是輕松的笑意，“想必宋人沒想到七級渠會破堤。”
　　“既然定下了放水的策略，自然是早就做過了準備，難道還要臨時破堤不成，那也未免太小瞧人了。”
　　“對於興靈地理，宋人了解得太少了，只想防著我們破堤放水，不想想直接將水渠從下遊堵起來有多方便？”
　　“還有十幾條渠道，雖說水量比不上七級渠，合起來也差不了多少了。興靈溝渠千八百，宋人怎麽能守得過來？”
　　“該去靈州了。”
　　“嗯，是該去靈州了！”
　　心中的得意不得不靠言語訴說出來，仁多零丁和葉孛麻壹陣大笑，而後齊齊上馬，統領麾下眾軍向靈州城的方向奔馳而去。
　　……
　　咚咚的壹聲聲巨響，雲梯重重地撞上城墻，豎在頂端的防箭擋板倒下，擋板後手持刀盾的宋軍戰士立刻跳上了靈州城頭，舉盾擋住迎面而來的槍刺，而後壹刀劈開了試圖阻攔的守軍。緊緊跟隨著他們，壹群選鋒精銳沿著雲梯也沖了上去，血雨腥風的慘烈搏殺在城頭上展開。
　　官軍終於沖上了城頭，又是壹陣歡呼在城下響起，想到即將到來的盛宴，城下的宋軍將士更是。
　　“讓地道下面做準備。”高遵裕握緊了手中的劍柄，勝利就在眼前，讓他連呼吸都變得粗重了許多。
　　“太尉，水！水！”壹人這時突然瘋狂地扯著高遵裕的衣袖。
　　高遵裕怒瞪了他壹眼，然後向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立刻就瞪大了雙眼。
　　防守在西面的騎兵已經變得混亂，正向著中軍這邊退過來，再定睛壹看，追逐在他們身後的，壹道暗色的痕跡，那是河水正在淹沒大地。
　　破堤的洪水遠比戰馬的腳步更要迅捷，只用了小半個時辰，便已經湧到了靈州城下。
　　流到靈州城下的水勢已經變得不再湍急，並不是如缺口處的山崩地裂，而是漸漸地漫了上來，壹點點升高水位，從淹過鞋底，到沒過腳踝，然後再往膝蓋處漲上去。
　　壓制城頭守軍的射擊戛然而止，而城頭上壹片呼喊，士氣大振的守軍絕地反擊，不但將攻至城頭的選鋒逼下了城墻，還順便用油罐將雲梯車壹輛壹輛地給點燃。而地道……已經被水所淹沒，裏面的精銳大半未能逃生。
　　已經不可能再攻城了。
　　“只差壹步啊！”高遵裕撕心裂肺。
　　壹只禿鷲在高空盤旋著，半個多月來的經歷告訴它，今天依然會有壹頓豐盛的晚餐。銳利的鷹眼掃過大地，追尋著壹個個依然鮮活的食物。
　　大地之上，是已顯混亂的數萬戰士，失敗突如其來，這同樣讓他們接受不了，難以相信眼前的現實。但冰涼的河水在提醒他們，這並不是做夢。
　　渾濁的河水，讓宋軍官軍驚慌失措。水會漲到哪壹步？邊上就是黃河，是不是黃河破了堤？聽多了黃河水患的傳聞，人人心中驚懼。
　　人心壹片混亂，心中皆是明白，這壹戰已經再難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