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於樂25

　　莫存知仿佛凝固了壹般。
　　他的眼珠子漆黑， 裏面流動著濃稠如漿的墨色，那是長久被封印的魔氣。
　　是他天生魔族的本能，是他激蕩又被壓抑的所有情緒。
　　“不可能， 妳在騙我。”他仍是這麽壹字壹句， 徒勞說著， 說服不了任何人。
　　於樂嘴角微翹，只那樣看著他，感受著掌下他壹顆心臟的狂跳， 不再火上澆油。
　　天色陰沈， 狂風卷起山林的老葉， 卷過莫存知無力的話語。
　　他喃喃著， 輕的像在說給自己聽：
　　“荒謬，我怎麽會是魔族，我殺過那麽多的魔。”
　　在生出懷疑的時刻， 過去幾十年的人生與信仰變得搖搖欲墜，穩固的大山也能在霹靂中轟然崩塌。
　　“師父知道，我要去問他，問清楚……”
　　莫存知胸膛劇烈起伏，突然擡頭看向身前的於樂，嗓音嘶啞道：“滾開！”
　　過於強烈的情緒突然間爆發，困著他身體的魔氣像被掙斷的繩索， 發出尖利刺耳的爆響，接連斷裂。
　　他的衣服鼓蕩， 連束發的發帶都被繃斷。
　　皮膚上，因為強行沖破禁錮而裂開無數紋路似的傷口， 通紅雙眼裏帶著控制不住的戾氣與狂亂。
　　於樂退開前手掌在莫存知胸膛輕輕壹勾，壹縷魔氣引動， 他體內早就控制不住的封印黯淡，魔氣決堤破體而出。
　　紫黑色的魔氣瞬間席卷莫存知的身體，將他月光般的臉龐遮掩。
　　烏雲遮月啊。
　　於樂站在莫存知幾步之外，看他魔怔壹般往前走，口中竟還說著什麽“問清楚”，便好心提醒道：
　　“大師兄，那妳看看妳現在身上這些是什麽？”
　　莫存知沈重的腳步停下，目光觸及那些魔氣，好似猛然驚醒。
　　這樣壹個在風雪中如黑巖不動的男人，在看到自己渾身上下遍布魔氣後，身形晃動起來，眼睛裏碎裂的情緒更加明顯。
　　“……魔氣。”
　　從身體裏湧出的魔氣，莫存知甚至第壹次感覺到了胸膛處，心臟裏那顆魔丹的存在。
　　他從未主動修過魔，但那顆魔丹卻比他修出的內丹更加強大。
　　這太可笑了。
　　他真的是魔族。
　　從小師父就教導他，魔道之中魔修乃墮落者，滿手血腥自然該死。
　　天生魔族更是罪大惡極，他們天生就有罪，帶著惡孽降生於世。
　　魔族喜歡死亡，喜歡殺戮，放縱欲望，會禍亂世間……看到就該殺死。
　　他也是魔族。
　　就像於樂所說，莫存知終於明白了師父那些年看似嚴厲的懲罰之下，藏著多麽深的厭惡與忌憚。
　　莫存知才顯露片刻的憤怒與狂亂，又像大火被暴雨淋刷，澆熄成壹片狼藉的灰燼。
　　黑色的巖石與白色的雪，最後變成灰燼的灰白。
　　他忽然擡起手，狠狠插向自己的心口。
　　卻又在最後壹刻被另壹只手攔住。
　　屬於於樂的手柔軟白皙，修長又美麗，並不能看出內裏蘊藏的力量多麽可怖。
　　“妳這是做什麽，知道自己是魔族，想要自盡？恐怕沒那麽容易。”
　　於樂的手穩穩鉗著莫存知那只帶著無數傷痕的大掌。
　　語氣漫不經心。
　　莫存知木然看他，垂落的黑發粘在頰邊：
　　“魔族有天生魔丹，我拿出來看壹看它究竟是何等模樣……何況妳也想要它不是嗎？”
　　他也終於想明白面前的小師弟，為何會委曲求全，委身於他，無非就是為了他身體裏這壹顆魔丹。
　　就為這壹顆魔丹，他不論做得多好也不可能得到師父的喜愛，他守護多年的宗門也會視他為仇。
　　就為這壹顆魔丹，厭惡他的小師弟不惜尋機與他雙修，營造了這壹段令他心旌動搖的假象。
　　莫存知壹瞬想要大笑，但他的軀殼已僵硬成石塊，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
　　而大哭……他這壹生，從不知哭的滋味。
　　幼年會因為痛苦傷心而哭泣的時光他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師父冰冷無情的目光。
　　他該如何做？在得知這顛覆的壹切之後？
　　醞釀許久的厚重烏雲，哪怕到這種時候，仍然壓抑著沒有下墜碎成壹片傾盆大雨，而是源源不斷聚集著，擠壓著。
　　“放開。”莫存知語氣不穩，身上魔氣湧出更多。
　　不同於剛才那壹場比劍的幹脆利落，魔氣與魔氣之間的抗衡更加無聲而膠著。
　　這本來同源的魔氣，在抵抗之中互相吞噬，更加分不清妳我。
　　於樂瞇起眼睛，他的力道很重，但莫存知更加頑固，他甚至不去管於樂抓著他的手，帶著於樂的手就要壹同捅進胸口。
　　於樂袍袖壹振，打斷了莫存知這瘋狂的動作。
　　猛然撞到樹上，莫存知吐出壹口汙黑的血。
　　他的胸口有壹道不深的傷口，於樂的手指上也沾著他的血，上前粗魯地拽著他，抓著他的臉強行擡起。
　　“妳發瘋的樣子真好看，我喜歡。”
　　於樂臉上的笑容很大，但眼神很冷，帶著審視與失望，“但是，這樣就崩潰了嗎，我還以為妳能更頑強壹點呢。”
　　莫存知擡眼看他，那壹瞬間，壹滴雨從壓低的黑雲中垂下，砸在他的臉頰，緩緩流下。
　　混著於樂手中的血，好像那雙破碎的眼睛裏流出的血淚，讓人心驚。
　　但他這樣難得壹見的模樣，別有壹番驚心動魄的美麗，實在叫人心動。
　　於樂拇指擦過他的臉，聲音低而曖昧：“這就心死了？什麽都不在乎了？我不信。”
　　他手指往下，輕巧地挑開了莫存知的衣衫，居高臨下而挑釁看著他。
　　莫存知想起那些如今會刺痛他的回憶，無光的眼神隨著他的動作聚集起火焰。
　　他憤怒地抓住於樂的手，將他從自己身上揮開。
　　於樂笑道：“若真的什麽都不在乎了，又何必反抗，妳連魔丹都可以挖，卻忍不了我用妳修煉？”
　　莫存知壹言不發，帶著滿身狼狽的血跡，雙眼恨得像是要殺了他，哪裏還有當初端莊肅然大師兄的風範。
　　他欺身而來，於樂抵擋了數百下。
　　天上雨終於傾瀉而下，頃刻間就將兩人淋濕。
　　莫存知壹手抓向他脖子時，於樂沒有反抗，任由他掐住了自己的脖子，甚至對他露出壹個意味不明的笑容。
　　莫存知的虎口處有粗厚的繭，在很多次，他都親昵地向身上的人抱怨過，他手掌太過粗糙，扶著腰時腰痛，擦著後背，後背也痛。
　　莫存知站在雨中，溺水壹般呼吸艱難。
　　他欲要收緊手掌發泄心中殺欲，但明知這人不可能這樣死去，手掌還是在不斷顫抖，違背了自身意誌地僵持著。
　　潑天雨水沖刷了他臉上血跡，莫存知眼前浮起壹片朦朧的水霧。
　　他閉了閉眼，終究是松開了手，無力垂在身側。
　　茫茫的雨中，他感覺到於樂靠近過來，隨即在他臉上錯覺似地落下壹個輕吻。
　　耳邊傳來似嘆似憐的壹句：“回去吧，回去好好地當妳的大師兄。”
　　門中上下，除了掌門師父，無人知曉他的魔族身份。
　　所以他還可以回到五嶽仙門，繼續做他人人仰望的大師兄，走出去也是前途光明的五嶽仙門首徒……真的可以嗎？
　　不可以了。從他知曉自己魔族身份的那壹刻就不可能了。
　　茫茫天地中，不知什麽時候，只剩下他壹個人。
　　但他本就是壹個人。
　　久久立在雨中的黑衣人影消失不見，大雨不斷沖刷著地上瑟瑟枯草，沖刷著地上壹枚孤零零的寶藍色劍穗。
　　莫存知回到五嶽仙門時，仍穿著那壹身被雨淋濕過的黑衣。
　　雖然身形仍然挺拔，但披頭散發，毫無血色的臉上神情灰白，胸口處還能看到壹點森森翻卷的皮肉。
　　當他提著劍走上山門階梯，衣擺處有水滴落在石階上。
　　白玉石階上低落的“水”是紅色的，混了鮮血的淡紅。
　　路上的同門弟子見到他如此形貌，都畏懼地停在壹邊，不敢搭話。
　　於是莫存知就這樣壹步步，沒有理會任何人，走上了掌門所在的取星峰。
　　白霏霜得知大師兄回來時，立刻趕向取星峰。
　　掌門師父所在，向來威嚴森然，但今日那座華美大殿倒塌了壹半，石階欄桿都毀了。
　　往日在山間掃灑的童子都神情惶惶，見她趕來，向她訴說方才掌門與大師兄在此大打出手的場景。
　　“我還聽到大師兄說，他要離開宗門……掌門大怒……”
　　白霏霜愕然不敢相信。
　　她大師兄最是尊敬師父，怎麽會與師父出手？他又怎麽會想要離開宗門？
　　殿內已不見了大師兄蹤跡，只有師父站在殿中。
　　“師父！大師兄他……”白霏霜急問。
　　“沒什麽大師兄了。”掌門冷聲打斷她，“莫存知已被我逐出門庭，他犯下大錯，今後只能被囚禁於後山禁地，終身不能出！”
　　後山有幾座山頭都被劃分為禁地，但真正能稱為禁地的只有壹片被陣法包圍的區域。
　　許多弟子都不知曉那裏有什麽，他們連後山都不能靠近。
　　真正的禁地裏，沒有掌門或峰主手令，弟子連進都進不去。
　　禁地裏並不可怕，那裏其實什麽都沒有。
　　沒有人，也沒有活物。
　　重傷的莫存知被丟進禁地裏時，在那片割人的青草葉上躺了許久，身上各處新傷裏流下的血將這片草葉浸潤。
　　他雙眼緊閉，已經陷入昏迷。
　　過了許久，有壹個人走近他，黑靴踩著他的血，蹲在他身旁端詳他的臉。
　　“真可憐吶。”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少年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