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七章 人仙

　　波恩南郊二十裏，七峰山。
　　壹片雲霧飄至連綿起伏的山巒間，緩緩化作人形。顧玙站在潮濕陰冷的山道上，略微打量，這片的地勢不算高，三四百米左右，範圍倒是很廣，大大小小的山丘有數十座。
　　冬季寒涼，許多高大的樹木都變成了灰白色，虬枝嶙峋，表皮幹枯，仿佛印著壹張張猙獰的魔鬼面孔。
　　他感受著那股氣息，向森林深處走去，腳步看著很慢，周遭卻帶起了勁風呼嘯，裹著冷氣寒霜，貼著他的身體急速劃過。
　　冷氣與靈氣的劇烈摩擦，使得寒霜瞬間化作冰水，又不及滴落，便被蒸騰成霧氣，在身後拉出壹道長長的白線。
　　“……”
　　顧玙身形朦朧，若隱若現，不知過了多久，驀然而停，駐足在壹座山丘之上。
　　下面是壹方小小的谷地，右側地勢平坦，左側有壹道數米寬的冰瀑，崖壁冰柱倒掛，水流卻保持著奔騰的棱角，夾雜著流水和冰棱傾瀉而下。
　　而就在瀑布岸上，壹位穿著中世紀白色紗裙的女人，正拿著兩只杯子，去盛那寒潭之水。
　　她比小齋還要高壹些，骨架卻極其勻稱，酒紅色的長發，赤著雙足，屈身蹲在那裏，勾勒出壹條完美的身體曲線。
　　她盛了兩杯水，緩緩轉過身，露出壹張不算太漂亮，卻透著奇妙柔和感的面孔。
　　“妳好，初次見面。”
　　女人笑了笑，擡腳走到濕濘的草地上。
　　顧玙看著那對赤足踩過草皮，似乎施了自然魔法般，地面變得幹燥，壹蓬蓬青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冒出了頭，壹片盈盈綠意。
　　緊跟著，女人又壹招手，兩棵大樹彎曲樹幹，似拜倒稱臣，壹棵成了天然樹桌，壹棵成了長椅。
　　她放下杯子，“請坐！”
　　這女人身上有壹股非常美妙的自然氣息，令顧玙的狀態也穩定不少，他過去坐在樹椅上，好奇的問：“妳是不列顛人？”
　　“不，我是凱爾特人，或者說，是古蘇格蘭人。”
　　“凱爾特人？”
　　顧玙壹楞，這個民族太有名了！
　　它起源於上古歐洲，與日耳曼人、斯拉夫人壹起被視作三大蠻族。它最輝煌的戰績，便是洗劫了羅馬和希臘。
　　沒錯，就是歐羅巴文明源頭的羅馬和希臘！
　　不過後來，他們民族衰落，羅馬崛起，又開始圍殺凱爾特人，只有極少數極少數的純血後裔留存。
　　“我叫菲奧娜，冒昧請您過來，實在抱歉。”
　　女人捧起壹只杯子，輕輕壹點，自己先飲下。
　　顧玙瞧了瞧，也壹飲而盡，沒有半點寒潭水的意思，倒像是醇香的果酒，清澈甘甜。
　　“不錯！”
　　他贊了壹聲，又道：“看來那幫人肆無忌憚，就是因為妳的存在了。”
　　“呵，我不屬於任何國家，我屬於我的族群。只是壹位公爵對我的先輩有恩，此次求助於我，我才答應出手壹次。”
　　“出手壹次？”
　　“不錯，或勝或敗或無結果，今天之後，不列顛跟我再無關系。”
　　“爽快！”
　　顧玙笑了起來，平添了幾分好印象。
　　這女人貌似純良無害，但身上散發出的波動，時刻提醒著自己：她大概是自己修道以來，見過的最強的壹位！
　　甚至說，他能感覺到對方接近於自己，快要突破她那個體系的進階門檻。世界何其大也，不缺傳承，不缺天賦，不缺機緣和努力的，又何止自己壹人？
　　“好，有妳做對手，不虛此行！”
　　顧玙戰意飆升，從未有過的勃勃盎然，身形壹閃，出現在十米之外。
　　“我也壹樣。”
　　菲奧娜輕笑著，揮了揮手，那樹桌樹椅就像兩條巨蛇蠕動，在草地上嘶嘶滑行，然後壹起，托著她升到半空，虬枝縱橫交結，又有保護之意。
　　果然是德魯伊教！
　　顧玙不敢大意，這個教派太神秘了！世人都以為德魯伊消亡，結果眼前就冒出壹個。他們的資料非常少，只知崇尚橡樹，擁有自然之力，等級嚴明，以女性為重，並且支持同性相愛。
　　“去！”
　　他先行試探，隨手彈出幾道靈氣，如箭矢般堅硬鋒利，每道都帶著強大的速度和力量。
　　艾奧娜雙手壹劃，掌中拉開壹個由綠芒組成的圓盤。箭矢射入其中，就像投進深湖的石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咦？居然可以融合對消。”
　　顧玙壹怔，那種綠芒應是最純正的自然之力，無所不容，自己的靈氣射過去，被消沖了攻擊性，還原成純粹的靈氣。
　　怪不得島國要瘋狂啊，這壹個技能就足夠了。
　　“哈，這才有意思！”
　　他不懼反喜，右手壹伸，壹團金焰在掌中凝聚成劍。
　　“鏘！”
　　他屈指壹彈，龍吟自九天之上而來，響徹寒冬山谷，余音縈耳。借著這聲劍鳴，劍種催動，赤陽劍仿佛活過來壹般，與他的身體、靈氣、神識統和為壹。
　　“哦？”
　　菲奧娜恬靜的面容上，掠過壹絲驚訝，如此磅礴的威勢，不愧是獨自滅了AA協會的家夥。
　　“赤陽劍決，受教！”
　　顧玙給予了充分的尊重，沒有像以往那樣粗暴，轟壹道劍氣過去，平生第壹次真正的使出劍訣對敵。
　　只見鋒刃與透過密林的天光相映，金焰彌漫，寒霜碎雪飄散紛飛，在其兩丈前化作白煙。
　　然後，他出劍。
　　“嗤！”
　　劍尖在空中劃出壹道圓弧，揮灑出如烈陽當空般的絢麗光彩，這些光織成了壹張碩大無朋的巨網，向著對方迎面罩去。
　　菲奧娜再次虛劃，拉出壹個巨大的綠芒圓盤擋在身前。
　　轟！！！
　　光在綠芒的對消中紛紛飛散，顧玙不退反進，赤陽劍盡化流光，卷起漫天焰雨，持續保持著攻擊壓力。
　　小小的山谷中，寒霜受劍氣激蕩，升騰雲霧，冰瀑也冒起縷縷熱氣，壹根根冰柱迅速融化，折射出最後壹點美麗的虹光。
　　雙方僵持了半晌，驟然間，又同時稍退。
　　菲奧娜略略壹頓，跟著壹揮手，轟隆隆地動山搖，幾棵參天巨木竟然站了起來，拔除根須，以地根為腳，變成了壹具具龐大的樹人。
　　刷刷！
　　那些藤蔓野草也瞬間瘋漲，化作壹條條粗韌繩索向他纏去。
　　菲奧娜自身的攻擊手段不多，或者說，她清楚那些手段對敵無用。所以策略很明顯，壹邊用綠芒抵消劍氣，壹邊讓草木攻擊，自己則站在半空，確保安全。
　　“來得好！”
　　顧玙眸光濃烈，打得興起，體內的那種感覺得到宣泄，終於舒服了壹點，但是還不夠！遠遠不夠！
　　他面對小山般的樹人，和不斷湧來的藤蔓，長劍壹指，無招無式，只是最簡單的壹刺。
　　“嗤！”
　　赤陽劍洞穿虛空，壹劍破開兩人之間的距離，帶著浩然剛大不可匹敵的氣勢，將面前的所有阻擋盡數撕裂，直接刺中菲奧娜的心口。
　　只見她身形壹陣閃動，劍式落空，竟是壹個虛影立在那裏。
　　“好厲害的招式！”
　　那頭酒紅色的長發終有些散亂，菲奧娜站在樹枝上，出現在顧玙身後，道：“在這山中，我的自然之力無窮無盡，妳想打敗我，可不是那麽容易呢！”
　　說罷，轟隆隆巨響，又是幾具樹人站了起來，毫無法力衰竭之象。
　　“我正愁他們不堪壹擊，妳這樣剛好！”
　　顧玙只覺戰意迸發，升到了史上最高點，“妳無窮無盡，我就打到妳求饒為止！”
　　……
　　“打了多久了？”
　　“半日了。”
　　“還沒分出勝負麽？”
　　“是啊，對手出乎意料的強悍，難怪不列顛那麽高調。”
　　“沒事沒事，我對顧先生有信心。”
　　“我也有！他什麽時候敗過？”
　　波恩市中心的會場內，夏國代表團的幾個隨從人員在底下竊竊私語。這是相當不禮貌的行為，但沒人呵斥。
　　各國政要雖然開著會，心思卻都在二十裏之外的七峰山上。
　　那驚天動地的打鬥聲，和橫屍遍地的維克街，都清清楚楚的告訴他們，這壹戰會決定本次會議的最終走向：
　　夏國勝，多數國家共同發展；不列顛勝，歐洲將臭氣熏天，永無寧日。
　　老者坐在前列，手指不停的轉動鋼筆，不時跟不列顛的那位政要對視壹眼。二人心知肚明，所願相同。
　　……
　　“當當！”
　　“砰！砰！”
　　隨著壹陣鳴響，剎時間，兩人交擊了十數次。
　　顧玙拿著赤陽劍，菲奧娜劃著綠芒圓盤。他們打了許久，顧玙好容易欺到身前，逼得她近戰，當然不會放過機會。
　　平生第壹次，有人能跟自己戰成這樣，棋逢對手的感覺讓他湧出壹股極為強烈的快意。而與此同時，體內的那個東西也愈發滿足，並在戰鬥中持續攀升。
　　他有壹種直覺，很快，很快，就會突破瓶頸。
　　但現在，還是不夠！
　　“嗤！”
　　顧玙猛然踏前壹步，劍光連閃，連綿不絕，夭矯自如。
　　菲奧娜近戰十分勉強，更是略顯慌亂，連忙用綠芒包住全身。地面的無數雜草刷刷飛起，繩索般向他纏去，只望能延緩片刻。
　　顧玙長笑壹聲，金焰壹化為三，三化為九，九化無數，形成壹片金光焰海，鋪天蓋地的在綠芒包裹之前，直取敵首。
　　“啊！”
　　菲奧娜狼狽的往後壹縱，到底差了壹點點，酒紅色的長發被削掉壹截。她雙手揮動，壹具具樹人擋在面前，再次躲到半空。
　　“呼……呼……”
　　女人微微喘著氣，心境已然不穩。自己的法力足夠，但精神壓力太大了，在如此強勁的猛攻之下，難免會出現紕漏。
　　更可怕的是，對方的精氣更是深不見底，打了這麽久居然沒現疲態。
　　“瘋子，妳簡直是個瘋子！”
　　她盯著顧玙，不免生出壹絲惱怒和無奈。
　　“再來！”
　　顧玙不以為意，揮劍欺上。
　　老實說，二人打到這份上，自然有點惺惺相惜。朋友難求，對手更是難遇。
　　倆人在七峰山中追逐無定，顧玙劍勢如雨，根本不給她喘息之機。菲奧娜則在巨木林間騰挪躲閃，防禦為主，偶爾回攻壹招。
　　壹時間，身影上下翻飛，將山區徹底攪得稀爛。那些冰河、瀑布、矮丘、巨巖在余波之下激蕩粉碎，漫天都是金虹光霧。
　　“再來！”
　　砰！轟！
　　“再來！”
　　嗖嗖！嗤！
　　顧玙狀若癲狂，偏偏腦中壹片清明。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宛如壹個巨大容器，那東西在體內不斷攀升、積聚，越來越高，越來越高，已經升到了最頂端，再有半分，就會湧出瓶口。
　　還差那麽壹點，那麽壹點！
　　他追了半天，見對方不怎麽還手，當即足下壹頓，嗖！身體原地消失。
　　赤陽劍挾著烈陽之意，毫無保留的籠罩菲奧娜。
　　金焰高漲，空中霜氣化作水珠，層層疊疊如千萬寒芒奔射。而在寒芒之中，壹點金光驟然浮現。
　　壹劍橫空！
　　菲奧娜大驚，終於取出壹根樹枝般的東西，手指壹劃，竟然變成了壹柄黃金鐮刀。
　　“鏘！”
　　二人同時倒飛，在千瘡百孔的地面上拉出長長的痕跡，直至數丈才停下身子。
　　德魯伊崇拜橡樹，認為寄生在橡樹上的槲寄生是萬靈丹藥，具有神聖的功力和最好的療效。
　　采集儀式也非常莊嚴，通常由最高級的大祭司，手持黃金鐮刀割取。而這柄黃金鐮刀，便是模仿彎月所造——德魯伊教中包容萬物之種的至聖之月。
　　“好法器，才舍得拿出來！”
　　顧玙驚嘆壹聲，手上不停，索性破釜沈舟，使出全部的氣力，又是壹刺。
　　這壹刺，風定水止。
　　這壹刺，雲消霧散。
　　“妳！”
　　菲奧娜又驚又怒，只好取出壹顆槲寄生，用鐮刀壹劃，汁水沾滿刀刃，綠芒閃耀，呼的就斬了下去。
　　她同樣不再保留。
　　劍氣與綠芒直接跨越數十米的距離，碰撞在壹處，空間仿佛靜止，而下壹秒，壹股驚人的能量突然爆開，沖擊成的氣浪瘋狂肆虐，如亂石崩雲，巨浪穿空。
　　這壹方谷地，近乎所有的物質都被力量扭曲，竟似黑洞壹般，吞噬壹切。
　　“啊！”
　　菲奧娜直接飛了出去，撲通摔在地上，已然重傷。她哇的吐出壹口鮮血，顧不得其他，連忙調動自然之力，恢復傷勢。
　　顧玙無論法力、境界都比她略高壹線，傷勢較輕，不過也半跪半倒的埋在塵埃之中。
　　“咳咳……”
　　他拄著赤陽劍，想撐起身體，手壹軟又跌坐回去，跟著就覺壹聲：
　　崩！
　　他猛然壹顫，腦中似有弓弦扯斷，好像什麽禁錮被打破。那東西終於填滿了容器，超越自身等級，溢出了瓶口。
　　隨即，他激靈靈壹抖，意識陷入黑暗。
　　迷迷蒙蒙中，他忘了自己是誰，不知來路，不知去處。緊跟著，意識被無限拉伸，仿佛初生嬰孩般空白，又重新被記憶填滿。
　　我，顧玙，在盛天，自幼沒了爹娘。
　　我，顧玙，好制香，爺爺病故。
　　我，顧玙，得遇小齋，求長生。
　　我，顧玙，修道已四載……
　　這些東西在腦中閃過，又壹壹淹沒在黑暗中……當最後壹點過往消失，他忽然感覺卸下了壹份沈重的枷鎖，從身體到神魂都為之壹松，竟要輕飄飛去。
　　不知何時，他擺出了靜坐的姿勢，感受著此刻的奇妙與博大。
　　人仙，人仙。
　　從人到仙，不僅僅是了塵緣，它只是告別過去，妳還要繼續往前，去求那長生道。
　　了塵緣，見天地，這才是人仙之途！
　　然天地何謂？
　　道生壹，壹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神生光，光生元素界，元素生靈魂界，靈魂界生物質界。
　　所謂太初有道，神與道同！
　　壹之所起，有壹而未形。物得以生，謂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無閒，謂之命；留動而生物，物成生理，謂之形；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性脩反德，德至同於初。同乃虛，虛乃大。合喙鳴；喙鳴合，與天地為合。其合緡緡，若愚若昏，是謂玄德，同乎大順。
　　這便是天地宇宙！
　　他聽了科恩關於卡巴拉的世界觀，當時便有所頓悟，自己晉升人仙，差的就是見天地！
　　天、地、神、人，壹、二、三、萬物。
　　天仙立身永恒，坐視宇宙生滅，它不是道，但無限接近於道。地仙與日月同光，長生不朽，那是窺得炁之妙用。
　　神仙壽限千載，形神俱妙，神魂有大神通者，那是得了靈魂之源。
　　而人仙，無數人苦苦追尋的，竟然與萬物同等！那人仙之下，又該如何？
　　螻蟻爾……
　　轟！
　　剎時間，顧玙從虛無的狀態中抽離，只覺壹股莫大的能量充斥體內，並在不斷積聚。識海翻騰，氣海奔湧，劍種清鳴，精氣神更是圓融飽滿，通達歸壹。
　　有壹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占據全身，自己好像站在了萬萬丈高的山巔之上，俯視著人間燈火。
　　那人間虛虛實實，魑魅魍魎，蕓蕓百態，皆在自己腳下——這便是生命層次的提升。
　　數百年來，人仙第壹！
　　“呼……”
　　冷風蕭素，山林淒淒，只見滿地瘡痍中，顧玙站起身，提著赤陽劍，享受著那種無與倫比的力量感。
　　而在那邊，菲奧娜也調息完畢，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
　　“人呢？死了麽？”
　　她正四處找尋，猛地壹閉眼，雙眸被壹團金光刺痛。她連忙伸手壹抹，瞳孔泛著綠芒看去，恬靜的小臉瞬成死灰。
　　“怎麽沒動靜？打完了麽？”
　　“誰輸誰贏，有沒有人過去看看？”
　　在波恩市區，無數人關註著這邊的進展，正議論紛紛時，忽有人指著天空大叫：“那是什麽？”
　　“什麽東西？”
　　“哦天啊！”
　　所有人擡眼望向遠處，只見七峰山的上空，驟然升起了壹輪烈日，驅散了重重陰霾。
　　這烈日無形亦有形，它完全是虛無的劍氣組成，但這些劍氣太過強烈，交纏錯雜，又近乎凝結成了實體，真如壹輪赤陽普照大地。
　　“太陽！太陽！”
　　埃內斯的大胡子顫顫巍巍，說話已經不太利索，“太陽，橡樹，真的是他，果然是他……天啊！”
　　老頭突然壹聲驚叫，那升到巨木樹梢的烈陽，終於停止上升，略頓了片刻，便如羿神彎弓，日落九天，轟的砸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