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月

玄幻小說

《鏡》是滄月作品。奇幻小說系列。講述雲荒大陸上的故事。全套壹共六本:《鏡·雙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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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神魔俱滅

by 滄月

2018-8-30 14:21

在那壹擊襲來時,白瓔根本無法躲避。
她只是怔怔地站在那裏,看著那個最熟悉的人對自己發出了必殺的壹擊。那些鋒利的引線呼嘯而來,在半空中忽然凝聚成壹束、直取她的心臟!
只有壹步的距離。
後土神戒發出了璀璨的光華,展開屏障護衛著主人。背後的黑暗裏有個聲音低低笑了壹聲,壹道金光激射而來,壓住了後土的光芒,黑暗和白光糾纏在壹起。
引線繼續呼嘯而至。
魔!是魔在操縱著壹切,要讓他們兩人自相殘殺的死在這裏!
白瓔竭盡全力想要退避,然而壹步的距離實在太近,她根本無法在這壹瞬間做出有效的防衛。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壹道死亡的光呼嘯而來,刺入了自己的心口——剛剛凝聚回血肉之軀的身體裂開,鮮紅色的血飛濺而出。
那張冷漠的臉近在咫尺,邪異而蒼白,黑暗的雙眸黯淡無光。他周身燃燒著無形的黑色火焰,那種火焰是由內而外出現的,瞬間將他吞噬。
在這壹剎那,她只覺得恍惚,眼前的壹切仿佛和百年前重疊了。
蘇摩……在最後的壹瞬,她脫口喃喃,下意識地伸出了手。
引線呼嘯而來,洞穿了她的心臟,從她背後透出。他因為巨大的沖力而急遽前進,止不住身形,撞入她展開的雙臂中間。在刺穿她心臟後,他停住了,就這樣靜靜地停在她的雙臂之間,無聲無息,仿佛死去。然而她卻能夠聽到他體內那個狂笑的聲音,細細的,尖利的,如此得意又如此酣暢——那,應該是他那個始終不肯消失、滿懷仇恨的孿生兄弟吧?
阿諾……到了如今,妳可滿足?
在刺殺完成的壹瞬,那些黑色的火焰都熄滅了。阿諾從他體內悄然撤離,將這個身體的控制權還給了孿生兄弟,殘忍地旁觀接下來的死亡。
在眼裏黑暗退去的瞬間,蘇摩怔在了原地,無法說話。她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只是張開了雙臂,貼近了他,輕聲呼喚:蘇摩,蘇摩。
沒有想到,壹百年後,我居然第二次死在了妳的手裏……難道,妳就是我始終無法擺脫的宿命詛咒?那壹瞬,她覺得從未有過的疲憊和坦然,所有的堅持和守望都頹然潰敗,仿佛壹片到了季節、從樹梢落下的葉子,準備隨著湍急的水流飄然遠去。
真好……真好。就這樣結束,也是不錯。
她緊貼著他的胸口,感覺他冰冷的身體正在被她心口滾燙的熱血溫暖。
蘇摩怔怔看著她,雙手保持著壹擊過後的姿式,不知道神智是否已然恢復,臉上卻毫無表情。她只覺得他的身體開始漸漸發抖,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
“我,我又……”她聽到他開口,握著引線的雙手劇烈顫抖。
“別動,別動。再動的話,血會流得更快”她低聲喃喃,因為苦痛而抱緊了他,“不必抱歉……要知道,這個新的身體,本來也是妳給我的。”
蘇摩不敢再動,雙手仿佛凝固了,在黑暗的神廟裏僵硬著。懷裏的人是如此的溫暖寧靜,潔凈美好,簡直和他來自於兩個世界——那麽多年來,他壹直是在這樣的純白色光芒下自慚形穢的吧?懷著那樣黑暗的壹顆心,又怎敢靠近。
白瓔在黑暗裏沈默,感覺最初壹陣撕心裂肺的劇痛後、身體居然漸漸麻木,再也感覺不到疼痛——是死亡即將來臨了麽……這個剛剛新生不久的身體、又要再度毀滅了?
她沒有覺得恐懼,只是平靜坦然地註視著這壹切。沒關系,百年前她已經死過壹次,百年後,也不吝於再死去壹次。反正,對她而言,整個生命都已經獻給了家與國,肉體和靈魂的存亡已然無可顧惜。
黑暗中,蘇摩仿佛也漸漸平靜,身體的顫栗奇異地悄然停止。
她忽然感覺到壹雙手遲疑著擡起、從背後抱住了她,緩緩收緊——那雙手是那樣的冰冷,那樣的顫抖,卻又那樣的用力,堅決而確定地將她擁入了懷裏,再不肯松開分毫。那壹個瀕死間的擁抱,幾乎令她窒息。
“對不起。”壹個聲音輕聲道,恍惚間穿越了上百年才傳到耳畔。
她忽然壹驚:對不起?這是做夢麽?居然真的有壹天,他會親口對她說出這三個字!
不,不用說對不起。從來,我就沒有責備過妳啊……白瓔攀住了他的手,想擡頭對他微笑,卻聽到了身後魔的狂笑——那樣的得意而狂妄,帶著操縱生死、毀滅壹切的睥睨。神廟裏的黑暗氣息越來越濃重,仿佛要吞沒這個六合間的壹切!
她悚然壹驚,極力凝聚自己潰散的神智。
不,魔還沒有死!如果她就這樣死去的話,還有誰能夠遏止它?不可以,不可以就這樣半途而廢,否則,也太過於不甘了啊……怎能就這樣罷手!
“蘇摩!”她霍然擡頭,在他耳畔低語,“我身體現在好像還能動,還有再出壹劍的力量——來,幫幫我,壹起把它給封印了吧!就趁現在!”
然而,蘇摩卻沒有說話。她詫異地看向他,卻發現他略略擡起頭,凝視著虛空中的某處,似乎忽然有壹瞬的失神。瘦峭的雙手停在她背部,有略微的顫抖。
“怎麽了?”她低聲問,發現對方的神色有些異常。
外面夜空裏戰鬥正酣,不斷有風隼拖著長長的火光墜向大地。神廟裏壹片寂靜,只有魔低沈而狂妄的笑聲壹步步的逼近。
同伴尚未有回應,白瓔再也不能等待,毫不猶豫地倒退了壹步,霍然轉身。
壹步之後,她就退出了他的懷抱,洞穿心肺的引線從她身體裏抽離——然而,奇怪的是、居然沒有血流出來。在離開了她身體後,她身上的傷口迅速愈合,平復,只是壹眨眼便仿佛什麽痕跡也沒有留下的消失了!
這……這是怎麽回事?她驚駭地看著自己身上的變化。然而,背後迫近的殺機已令她沒有時間多想。
“動手!”忽然間,那個沈默的人開口了,急促而決斷。
黑暗裏忽然仿佛有萬點星辰亮起,蘇摩忽然動了,動作快如疾風閃電。從他的十指之間閃耀出了千萬道引線,只是壹瞬間就在神廟內織出了重重的網,將正在移動的破壞神石像如繭般的包裹起來!
仿佛心有靈犀,同壹時刻、白瓔應聲點足,合身飛掠而去,將所有力量凝聚在了右手上,壹劍刺向了那個魔——後土神戒回應出了極燦爛的光華,上古傳承的力量湧向她的手指,光劍上吞吐出淩厲的光芒,在壹瞬割裂了黑夜!
“妳……!”那壹瞬,魔仿佛明白了什麽,發出震驚的低呼,“妳居然……”
巨大的力量交鋒令壹切四分五裂。
耀眼的光從神廟內四射而出,炫住了每個人的眼睛。光芒的中心,有壹個高大的人影在壹分分的崩潰——那,是魔的石像,正在壹片壹片、由內而外地碎裂。
將所有力量凝聚在壹劍、完成最後的壹擊後,白瓔劇烈的喘息,卻不敢拔出自己貫穿在石像上的光劍——因為生怕壹抽劍、這個魔鬼便會如同前面上百次壹樣,再度凝聚成形。她不敢抽出劍來,卻衰弱得幾乎無法保持光劍裏凝聚的劍氣。
身上的傷口已經莫名其妙的愈合了,然而她卻依然覺得力量在壹分壹分的枯竭——經過那樣長時間的交鋒,連後土神戒的光芒都已經微弱下去。
“蘇摩,蘇摩,”她低喚,“接下來怎麽辦?”
只有高天上的風灌入四分五裂的神廟,發出奇特的、宛如歌吟的長短聲音。
白瓔不敢分心回頭砍,心裏卻壹分分冷下去:“蘇摩?”
——還是沒有人回答她。
“不要松手!”在她幾乎忍不住要不顧壹切回頭看時,耳邊傳來了白薇皇後威嚴淡漠的聲音,“後土的力量和魔相生相克——用力量壹直壓住他,直到他的實體和魂魄完全湮滅為止,才可以撤劍。”
“是。”她低聲回答,感覺心底有沈沈的冷意。
可是……蘇摩,蘇摩怎麽了?
佩戴後土神戒的手握住了光劍,貫穿了魔的身體。在神之右手的力量下,魔的石像在持續地崩潰,盛大的金光從由內而外的發散而出,將整個神廟籠罩,似乎壹顆太陽在迅速地燃燒——那樣強烈的光線仿佛割斷了時間和空間,將此處的壹切籠罩在無始無終的無限寂靜之中,在這個萬丈高空之上的神殿裏,壹切仿佛都停住了。
“原來妳……”魔金色的眼眸穿過了白瓔的肩頭,看著她身後的人,喃喃,“了不起。”
然而,蘇摩還是沒有回答。
魔的石像在崩潰,而神的石像在壹旁靜靜的凝視著碎裂中的孿生兄弟。
“瑯玕,妳早該知道會有這樣的結局。”女神開啟了冰冷的雙唇,吐出這樣的話語,純黑的眼裏沒有表情,“為何還要掙紮?是否心裏尚有不甘?”
魔發出了低低的笑,沒有回答,金色眼眸裏有她所不熟悉的表情。
石像被白瓔那壹劍釘住,從腳底開始壹片片的迸裂、散開,在虛空中宛如花火消散。那些碎片落到了女神像的臉上,宛如刀鋒般銳利。女神像冰冷而光潔的臉頰上,忽然滑過壹道殷紅色的痕跡——黑曜石的眼裏,居然流出了血壹樣的淚!
“終於結束了麽?”仿佛是毀滅終結了持續千年的恩怨,盛放的金光裏,白薇皇後臉上流露出了凡人才有的哀傷和軟弱,將深藏千年的話在最後壹刻傾吐。
魔的笑聲歇止了,金色的眼睛擡起來,凝視著虛空。重重簾幕翻飛,簾幕外映照著無數墜落毀滅的火焰。魔的臉上,忽然出現了某種無法說出的表情。
“阿瑯,七千年了,我發現我竟從來不曾真正懂得妳……從壹開始就不懂得。”白薇皇後的聲音在虛空裏緩緩傳來,“那麽,結束之前,總應該讓我明白吧?”
身體在不斷的潰敗碎裂,魔轉過了眼睛,看向了壹旁的神,不易覺察地低了壹下眼簾,做出了首肯的微妙示意。
白薇皇後微微嘆息:“瑯玕,我在九歲之時遇見妳,從此壹直相隨:二十壹歲嫁了妳,三十二歲開國登基,三十三歲生了姬熵——但是,多麽可笑……衾枕多年,壹世夫妻,我卻連妳是誰都不知道。”
“妳究竟是誰?”
“從壹開始,我們就是不對等的吧?在遇到我時,妳已然是修行了幾千年的雲浮人、雲荒大地上被稱為‘神’的存在——而我,卻壹直以為妳只是個學習星象的十幾歲少年而已,卻不知妳是為了修習占星術,而跟隨了那個老星象師四處流浪。”
“妳本來的出身,心中的抱負,從來不曾對我說起。”
“我只知道,越到後來,妳便破壞得越多,我便越是恨妳。”
“我只知道,我必須阻止妳。
“天賦予我力量,大約就是為了讓我能夠在某壹日,阻止妳毀滅這個世界——那壹日,是七千年之前的斷指還戒之日;也是七千年之後的今日!”
白瓔愕然地看著壹步步走近的女神石像——這、這是白薇皇後說的話麽?那個強大無比的、神壹樣的女人,終於承認了她生命中最大的失敗……如此軟弱如此無助,仿佛壹個迷途的孩子,不知道何去何從,只是執拗地抱著必須歸家的執著念頭,壹路艱難地走到了今日。
——走到那個人的面前,問出壹句為什麽。
魔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眼裏流露出高深莫測的表情。
“可是我想知道,在妳心裏,到底是怎樣想的?”
“七千年前,妳遇到我,引領我,陪伴我,令我壹生與眾不同——到底是為什麽?妳為何要獲取力量?為何要統壹雲荒?為何要鍥而不舍地建造白塔?……這些,我都不明白。”
神像緩緩走來,白玉般的臉上有著兩道殷紅色的血淚,觸目驚心。
魔的石像在壹分分的碎裂、崩潰、消失……然而在那種破裂上升到頸部時,仿佛終於蘇醒了,魔金色的眼睛裏忽然有了表情流轉,凝望著對面女神的石像,露出壹種詭異的、似笑非笑的表情,翕動了嘴唇——
“為什麽?瑯玕他當然是愛妳的啊……他已經在這裏等待了妳七千年。”
低沈的聲音吐出時,所有人悚然動容——變了!這個聲音,忽然之間變了!
“妳是誰?!”女神的雕像霍然擡頭,純黑的雙眸裏露出驚駭的表情——魔的雕像開啟了咀唇,吐出低語。然而那個聲音卻是完全陌生的,根本不是瑯玕本人!
在那個破壞神的石像裏,到底藏匿著怎樣的靈魂!
“我是誰?”魔在低低微笑,“我是破壞神啊……”
“不,妳不是瑯玕!”白薇皇後聲音驚懼,“瑯玕呢?”
“瑯玕?”魔忽然大笑起來,“瑯玕在這裏呀!”
巨大的石像動了起來,尚未完全碎裂的左臂壹分分的上擡、彎曲,將冰冷的手放在了胸口正中——魔的雕像在微笑,金色的眼睛裏閃著說不出的詭異:“瑯玕他就在這裏呀……妳說的每句話,每個字,他都聽得見。只是,現在,暫時還輪不到他來說話。”
“妳究竟是誰?”白薇皇後詫然,眼裏有殺氣。
“我是誰?”魔低笑,“還不明白麽?我的孿生姐姐啊……”
魔將手按在了胸口正中,唇角露出諷刺的笑意:
“如果壹定要我說我是誰——那麽,我是空桑上古的禦風皇帝;是空桑始祖懷仞皇帝……同樣,我還是空桑毗陵王朝的開創者、雲荒的統壹者:星尊大帝·瑯玕!”
白薇皇後驚住。
金色的眼眸在微笑,魔低語:“是的,魔和神壹樣,沒有實體,只能以各種形式存在於世間:在冥界成為鬼怪,在荒野成為妖獸,在人間則侵入人心。
“魔可以千變萬化。而和神壹樣,我也更偏愛使用人的軀體而已——萬年以來,壹共有三個偉大的空桑君主與我共存。他們都先後成為我的寄主,享受了我帶給他們的力量和權勢,也付出了靈魂和身體的代價——然後、因為人類肉體無可阻擋的衰老,而失去了軀殼,只余下靈魂成為祭品,永世不能離開。
“壹萬年前,當懷仞皇帝的軀體不堪再用的時候,我沒有及時找到合適的寄主,不得不被封印在了鏡湖的中心。我等了很久很久……壹直當妳們兩人在鏡湖中心打開封印,將我釋放,我才選擇了新的寄主:我附身於妳丈夫的身上,壹直到今天。
“妳看,那些人出於各種目的與我交換了契約,付出的代價就是漸漸失去了自我。”
“為什麽人類總是那樣有自信?以為憑著自己的意誌便可以遏止我,便可只享用我的力量而不必付出交換靈魂的代價!——多麽可笑……個人微小的意誌力,又怎能和諸神抗衡?
“妳的丈夫是雲浮翼族,修煉千年術法高深,便以為自己成了神——他從鏡湖中心將我從上古封印裏挖出,占用了我的力量,卻始終覺得自己可以控制這種力量。
“——可是,最後呢?
“呵呵……妳看,他連妳都殺了。”
魔低低的冷笑,將亙古的謎團逐步揭破。白薇皇後的眼睛裏流露出震驚和恍然的表情。原來如此……原來居於雲荒最高處,壹直操縱著大陸命運的,不是瑯玕、也不是十巫,而是這個擁有毀滅力量的破壞神!
任何凡人的力量都是微小的,哪怕是壹時無雙的英雄。
千年後,唯獨存留不滅的、居然唯有魔性!
魔看著壹旁的女神雕像,金色眼裏也閃過壹絲詫異:“奇怪啊……既然當初妳傳承了後土的力量,姊姊應該也在妳身上寄生才是——可是,為什麽現在看來,妳依舊是個‘人’,而從來不曾展現出‘神’應有的壹面呢?”
魔喃喃自語,閃過寂寞的表情:“姊姊去了哪裏?她莫非是已經將自己和天地同化,融入了時空?在我蘇醒過來之後,在這個六合之間,再也感覺不到‘她’的存在了……”
魔低下了頭,仔細凝視著女神的雕像,眼裏神色閃爍。
“難道,她把創造和守護的力量、全部交給了脆弱的‘人’來保管了麽?她相信人可以自己掌控這種力量,平衡這個天地,而不願再插手人世了麽?真是愚蠢啊……”
白薇皇後將手按在胸口,眼裏有冷睨的光:“不,神與我同在——神也與所有人同在。”
她看向魔,冷笑:“就如壹粒鹽融化在大海裏,它雖然消失了形體,但它會在所有的水中存在,所以她永不會枯竭、也不會消弭——同樣的,神雖然沒有形體,卻將與天地同在,影響著天地萬物。”
“神選擇了相信人類,將力量散布於天下,藏善念於人心。我不是唯壹壹個獲得她力量的人——有更多人,比如劍聖門下的女弟子,比如六部之赤王,都或多或少受到她的召感。壹旦邪惡凝聚,魔王誕生,那些守護的信念就會重新凝聚,將其封印!所以,不管妳化身為何種形式、依附於誰之上,神的力量都會不惜壹切阻止!”
那樣的語言,令不可壹世的魔也沈默下去。
“看來妳說的沒錯……能說出這樣話的、不可能是普通凡人。”破壞神忽然大笑起來,頭顱在金光中壹片片的碎裂,“她還在……是的,她永遠會與我同在!”
“白瓔,封印它!”看到魔的壹雙眼睛還在閃亮,白薇皇後厲叱。
“是!”白瓔不敢耽誤,立刻凝聚了所有力量,從下而上壹劍斜掠,喀的壹聲將虛空中尚未粉碎的魔之頭顱辟成了兩半!魔沒有絲毫閃避的意圖。
然而,雖然軀體最後壹部分也被粉碎,那雙純金色的眼睛卻沒有消失。浮在虛空裏,在白瓔再度揮劍劈來之前看了壹眼外面的夜空,流露出詭異的笑——外面天色泛出微微的白,已然是長夜逝去、黎明將近的時分。
北方星野上,北鬥逆轉已經完成,鬥勺換位。
——那顆破軍,已然發出了曠古未見的血紅色的光!
“到時候了。”魔的聲音低低響起,“這個身體,不要也罷!”
金光轟然盛放,有壹道影子從那個碎裂的石像裏四散逃逸,如同風壹樣的消失在夜幕。那金光是如此強烈,即便是白瓔、壹瞬間都被刺得睜不開眼睛。
只是壹瞬,那雙眼睛便在金光裏消失了,只留下虛空裏遙遠的壹陣大笑——
“想徹底封印我?再等七千年吧!”
金光的盛放只是壹瞬,神廟旋即恢復到了冷寂黑暗。高空的風從四處吹來,從破敗的戶牖之間穿入,發出細微的聲音,宛如逐漸剝落破裂的心。
白瓔握著光劍站在原地,劍上空無壹物、卻滴滴垂落不知從何而來的血跡。她被魔消失壹瞬放出的金光炫住了眼睛,五蘊六識都被封閉,過了片刻才能感知到外面的壹切——然而,在她可以看到東西的瞬間,卻發出了低低的驚呼。
白薇皇後!白薇皇後站在那裏,看著神廟中的某壹處,眼睛忽然裏流出了血紅色的淚,縱橫滿面。壹時間,雪白的女神玉雕宛如沐血羅剎。
她在看什麽?白瓔不解。
然而女神的玉雕只是默默的流淚,整個身體都發出了微顫,定定看著某壹處。
“唉,最終還是讓他逃了麽?”白瓔看著空無壹物的房間,喃喃,有無盡的疲倦和失落——那個魔物已經被他們合力攻擊,幾乎消滅殆盡。而對方居然在衰弱之極的情況下從容逃脫……難道,對方也早已預先埋下了計劃?
對,蘇摩呢?她霍然壹驚,想起已經許久沒有聽到對方的動靜,不由回過身,在黑暗的神廟內踉踉蹌蹌地壹路摸索,低聲呼喚;“蘇摩?蘇摩?……妳在哪裏?”
“這裏。”終於,壹個熟悉的聲音低低回應。
白瓔驚喜地回頭,在黑暗中尋找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在卷起簾幕後,借著外面天空中交戰的戰火微光,她看到了靜靜靠在神廟柱子上的傀儡師。
蘇摩靠著柱子休息,微微闔起了眼睛,似是極疲倦。交叉於胸前的雙手上隱約拖下斷裂的引線,每壹根引線上都有若有若無的血滴落——那壹場劇鬥裏,他雖然沒有直接和魔交手,但負責防禦和封鎖對方行動、又要抵禦入侵腦顱的惡念,也耗費了極大的精神力吧?
幸虧,到了最後、他們總算是雙雙無恙。
“還好麽?”她低聲問,掩不住的關切。
“嗯。”蘇摩卻沒有睜開眼,只是簡短回了壹聲,“妳呢?”
“我很好。”白瓔忍不住喃喃,“真奇怪,居然沒有受傷。”
——魔雖然衰竭、但力量還是非常驚人,這樣壹場惡戰下來,她居然毫發無損,實在出於原先的意料之外。
蘇摩看著她,唇角浮出莫測的淡淡笑意,壹閃即逝。
“怎麽?”白瓔無端地覺得心裏壹跳,忍不住上前。
“沒事。”他以壹貫淡漠的語氣回答,身子卻始終靠著柱子,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低垂著頭,水藍色的長發覆蓋了臉頰,留下深深的陰影。白瓔依然隱隱不安,然而在她準備進壹步詢問時,卻忽然聽到了壹聲低呼——
“阿瑯?”
阿瑯?這個名字……莫非星尊帝瑯玕?!白瓔霍然回頭,看向聲音來處,卻看到流淚的女神像正緩緩擡起了雙臂,去觸摸虛空的某處。
她怔在了原地。白薇皇後……難道瘋了麽?
“阿薇,真高興又能見到妳。”然而,空無壹物的神殿裏,忽然有壹個低沈的聲音響起,回應著那壹聲蘊含了復雜感情的呼喚,“如果不是魔在最後壹刻解體逃逸,選擇了下壹任寄主,我可能永遠無法出來和妳見面了……”
白瓔驚詫地看向神殿,然而無論她如何凝聚幻力,卻始終看不到虛空裏那個魂魄。
“蘇摩,妳能看到麽?”她低聲問身後的海皇,“難道是星尊帝?”
“看不到。”蘇摩聲音依舊低而輕,“那人的魂魄,應該只有她才能看到吧?”
白薇皇後定定站在那裏,看著虛空的某壹處,眼神復雜地變幻。旁觀者能清晰低看到種種愛憎在女神石像的眼裏潮水壹樣翻湧,驚心動魄。
片刻的寂靜長得仿如千年。
最終,白薇皇後眼裏得憎恨和殺意都退去了,只是嘆了壹口氣,眼神溫柔,完全不似平日的叱咤淩厲:“阿瑯……原來,妳老了後是這個樣子。”
虛空裏的聲音微笑:“是的,我比妳多活了五十年,放棄這個軀體的時候已經耄耋——而妳還是如此美麗,壹如初見之時。”
“不,當年妳在蒼梧之淵殺我時,我也已經三十許,”白薇皇後唇角浮出苦澀的笑意,“也是老了……”
白瓔怔怔地看著女神石雕和虛空壹問壹答,恍如夢寐。
星尊帝的聲音長長嘆息:“阿薇,對於當年的事情,其實我——”
然而她卻毫不猶豫地截斷了他:“事到如今,何必再提。”
——是,她寧可相信是破壞神的魔性侵蝕了他,令他身不由己的做下種種惡行。這樣的話,她或許可以在千年之後釋懷,選擇原諒。
“不,妳聽我說。”星尊帝低聲回答,帶著急切,“為了這句話,我已經等了七千年。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即將去往彼岸轉生……請妳務必聽下去。”
女神的石雕微笑起來,有些無奈:“那好吧。”
星尊帝的聲音頓了頓,語氣忽轉慎重,壹字壹句開口:“妳知道麽?七千年前出征海國,是我自己的決定,和破壞神無關——那時候,它尚未侵蝕我的心,我還沒有被任何東西操縱。”
“什麽?”白薇皇後眼裏露出驚詫的神色,隱隱憤怒,“為什麽!”
“很多原因……可惜妳當時沒有耐心聽我辯解。”虛空裏的帝王嘆息,“七千年後,妳終於可以給我壹些時間。”
白薇皇後低下了頭,半晌才冷冷:“什麽原因?”
“首先是因為朝廷內的分裂。天下壹統後,六部驕奢跋扈、擁兵自重,相互之間明爭暗鬥,隨時隨地會挑起新的內戰。我想削掉六部之王的兵權,以穩天下,卻難以有機會——壹直到海國派來使者為妳賀禮……”
聽到這裏,白薇皇後的聲音裏依然出現了難以克制的憤怒,忽然打斷了對方的敘述,壹口氣反問下去:“所以妳就不惜在我身上下毒,然後栽贓嫁禍給海國?——因為壹旦挑起了戰爭,妳就有機會出動六部軍隊,然後趁機削弱六部的兵力!”
她的聲音因為憤怒而發抖,語音越來越急促——是的,是的,為什麽他非要提起!
輪回茫茫,命數無定。千載相逢只得壹刻,轉瞬便要各奔東西,從此黃泉碧落、時空倥傯,茫茫萬古,可能再難相逢——他為何還要在這種時候浪費時間,執著地將昔日最不快的事情反復提起?!
“不,不是我。”然而,那個聲音卻簡短而有力地否認了指控——
“七千年來,我壹直想和妳說的就是這壹句——不是我!
白薇皇後怔住:“不是妳還會有誰?純煌是不可能派人毒殺我的!”
“妳相信純煌,卻不相信我!”仿佛怒意壹下子燎原,星尊帝的聲音裏出現了憤怒的波動,“妳居然相信那是我下的毒!妳居然認為我是那種為了權勢、不惜拿自己妻兒性命當棋子的人!——妳怎麽可以這樣認為?妳憑什麽這樣認定!”
白薇皇後沒有說話,似是被對方震懾,喃喃:“不是……不是妳?”
“當然不是我。”
“可是,除了妳,還會有誰?”她喃喃。
星尊帝低聲冷笑:“誰?妳記得那個海國的公主麽?那個送來當人質的公主……那壹日,她給妳敬過酒,祝妳和孩子永遠尊貴安康——妳不記得了麽?”
“雅燃!”白薇皇後失聲驚呼,回憶起了幾千年前的往事。
——那個美麗絕倫的小公主,據說是海國內亂後的失敗者。
七千年前,王位交接之時,海國壹度動亂。雅燃公主是最小的公主,卻曾試圖和兄長爭奪王位,結果敗落。她的戀人被處死、自己也被強行送到了帝都伽藍去當人質。
然而,皇長子冰炎雖然贏了奪嫡之戰,但沒有得到多少好處——他在內亂中重傷,半年後就死了。天意弄人,最無意於權勢的皇二子純煌被推上了王位,然後滅族戰爭旋即爆發,新海皇便代替冰炎死在了戰爭裏。
七千年後,白薇皇後慢慢開始回憶那壹日夜宴的情景,臉色漸漸改變。
——那個小公主是如此反常的安靜從容,眼神裏卻蘊含著熊熊燃燒的不甘和憤怒。她留著長長的指甲……那種美麗之極的淺紫色,象極了深海裏最毒的紫膽花。
“是她?”七千年後,她終於明白過來,不可思議的喃喃,“是她?”
星尊帝微微嘆息:“對,是她——是她在妳的酒裏下了毒。”
白薇皇後怔住,不可思議地喃喃:“可她,為什麽……”
“當然是為了復仇!”星尊帝冷笑,“妳知道她心裏有多少恨意和怨毒?”
“……”白薇皇後說不出話。
白瓔看到靠著柱子休息的蘇摩霍然擡起眼睛,深碧色的眸子裏有利劍般的雪亮,壹掠而過。她悚然心驚——這種神色,她只在他身上看到過兩次:第壹次,也是在這個白塔頂上,尚未變身的鮫人少年執拗地抓住了少女的肩膀,俯身親吻了她眉心,破開了皇太子妃“不可觸碰”的封印。
第二次,卻是在不久之前——在帝都上空,他用強大的術法轉移了天上星鬥的軌跡。
然而,這壹次,他心裏想到的又是什麽?
“妳說,是海國末代公主雅燃,為了報復將她驅逐出境的族人,不惜壹切的破壞海國和空桑之間的關系,試圖挑起戰爭?”終於,白薇皇後開口了,對著虛空發問,聲音平靜裏隱藏著鋒銳,“妳的意思是:當初首先挑釁的、並不是妳?”
“當然。”虛空裏的魂魄回答,聲音裏有壹種千年不散的睥睨傲氣,“我雖想吞並天下,但卻不是那種把所愛之人拿來博弈的人!”
星尊帝冷笑了壹聲,仿佛側過頭,看了壹眼旁邊的人:“所以說,海國被我所滅,說到底也不算冤枉吧?”
蘇摩沈默著低下頭去,雙手交叉抱在胸前,藍色的長發掩蓋了他的臉。
“這樣瘋狂的世界。”最終,他只是喃喃說了壹句。仿佛是徹底的累了,黑衣的傀儡師把身體靠在神廟的柱子上,疲倦地闔上了眼睛,對這幾千年來的恩恩怨怨再也不表示關心。
“是啊……女人瘋狂起來,實在可怕。”星尊帝苦笑,“阿薇妳也壹樣——當我把純煌的頭顱扔給妳看時,妳簡直就像瘋了壹樣。”
然而,轉瞬他的語氣就轉為嚴厲,隱隱帶著雷霆般的暴怒:“那些碧落海的賤民,不老老實實的呆在海裏,居然敢派人到陸地上來毒殺空桑的皇後和太子!——如此挑釁,怎生忍得下?不把海國踏平,這口氣如何消得了!”
“不要再說了!”白薇皇後忽然厲叱,眼裏露出雪亮的光,“這都是借口,都是借口!妳壹早就想出兵,只苦於沒有機會罷了。這件事,只不過讓妳找到了壹個最好的借口!”
“……”星尊帝沈默下去,片刻忽地低聲笑起來——
“是的,阿薇,妳永遠都是如此了解我。”
白薇皇後冷笑:“所以,阿瑯,妳讓我怎麽原諒妳!”
“我早已不求妳的原諒。”星尊帝的聲音低下去,冷笑,“我知道我把妳氣瘋了。同時,妳也把我氣瘋了——為什麽妳不相信我,卻相信那個純煌?!在妳看來,他是至善至美的化身,而我卻是壹個面目可憎的暴君吧?”
“那好,既然妳這般喜歡,我就把他的頭砍下來送給妳!”
“阿薇,我告訴妳:滅海國,我有千百個理由——但殺海皇的理由卻只有壹個!我決不許任何人分享妳——壹絲壹毫都不可以!就算心裏想想也不可以!”
白薇皇後全身顫抖,定定看著虛空說不出話來。
那是什麽樣的感覺?憤怒?悔恨?震撼?——七千年後,當她深愛的丈夫親口向她交代清楚壹切真像時,胸臆中巨大的潮水洶湧而來,幾乎將她湮沒。
她所愛的人,居然是這樣的人。
“阿瑯,妳聽著:就算我知道了下毒的不是妳,但如果回到七千年前……”她用力咬緊了牙,壹字壹句,“我還是會壹樣叛離妳!”
虛空裏的聲音放聲大笑起來——
“是的,哈哈……是的!我知道妳會!”
“阿薇,這正是我如此愛妳的原因——妳是如此卓爾不群的女子,天上地下、千秋萬載都不會有第二個人像妳。無論在怎樣的男人身邊,妳永遠都不會失去自己的光芒。”
“多麽奇怪啊……我被妳的光芒吸引,卻無法容忍妳和我爭輝!”
“天無二日——我是至高無上、萬星之尊的帝王,而妳居然敢對我說‘不’?妳居然敢置疑我的決定,居然敢同情那些卑賤的鮫人,號召我的軍隊來反叛我!
“阿薇,妳是我的皇後、是我的妻子啊……妳怎麽可以這樣對我?妳把我置於何地?!
“堂堂的星尊大帝,如果連自己的妻子也收服不了,還怎麽治理這個天下!
“——妳簡直把我氣瘋了!妳知道麽?”
白薇皇後看著虛空裏的人,眼裏忽然露出壹個慘淡的笑意——
是的,阿瑯……當初,令我決意離開的,正是妳這種越來越暴虐、越來越自以為是的態度。開創天下用了十幾年,我們始終心意相通、相互倚賴。但毗陵王朝建立不過數年,不知從何時開始,妳我之間就不再相互扶持,而漸漸演變成了征服與反抗的局面。
妳想把我藏在深宮裏,讓我斂藏所有光芒,只為妳壹人所有。
妳不願我再和妳並肩作戰,不願我再對妳提出任何異議,甚至不願再和我敞開心靈進行交流。而只想做壹個至高無上、不容任何人平視的絕對的主宰者!
——這,是魔的力量吧?令妳變得如此的獨斷專行、偏聽偏信,完全不再像以前的妳。
“妳瘋了。”白薇皇後看著他,壹字壹字的冷冷低語。
虛空裏的帝王苦笑起來:“是的,我壹定是瘋了……那時候,我居然做出這樣的事情,而且理直氣壯。那時候,我想:如果妳想要離開我,那我寧可親手殺了妳!我寧可讓妳死在我手裏,從始到終的完全擁有妳,也不會讓妳的身體和心靈離開我壹絲壹毫!
“阿薇,我至愛妳,所以絕對不能原諒妳的叛離。
“所以在妳決然砍斷手指,將後土神戒退還給我時,我親手砍下了妳的頭顱!”
“覆水難收啊……阿薇。既然妳不惜壹切也要與我決裂,我也不惜壹切也要令妳永遠無法離開!
“可是,蒼梧之淵那壹戰後,妳不知道那之後的所有歲月我是怎麽渡過的……”
“我當時很自信,覺得自己很強,強到足以克服壹切遇到的難題:包括妳的離開。
“是的,為什麽不能呢?我已經活了幾千年,還會再活幾千年,我有足夠的時間、足夠強大的力量和心靈,絕不會被任何東西羈絆。
“在妳離開後的漫長歲月裏,我做過各種嘗試——憎恨妳,取代妳,甚至試圖抹煞妳存在過的痕跡。我從整個雲荒上選來了無數的美女,可是沒有個人能令我感到愉悅;我用幻術對自己進行封印,試圖抹去那壹段記憶,可是最強的術法也無法令我忘記……
“真是可笑啊……翼族的生命長達萬年,而和妳在壹起的二十年短暫如壹瞬——可是,為什麽那樣短暫的壹瞬、卻比如此漫長的壹生更難以忘記呢?
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神廟裏是長久的沈默。
白瓔愕然地望著與虛空對話的神像,漸漸聽得出神。背後有低低急促的呼吸,蘇摩在黑暗裏沈默,似乎同樣也是克制著自己起伏的心緒。
“所以妳離開了雲荒?”許久,白薇皇後終於開口,問。
“是的。”星尊帝苦笑,“我試圖造起伽藍白塔,返回我的故國,然而卻始終不能成功——我終於明白:原來雲浮已經將我拒之門外,我永遠失去了我精神的故國。”
“阿薇,妳知道被所有人拋棄的感覺麽?
“那時候,我真是恨不得自己從未出生在這個世上……
“我對這個大陸已經毫無留戀。我壹個人獨居白塔頂上,‘活’到了接近九十歲——那時候,連我們的孩子都已經兩鬢蒼白,漸漸心生怨言。我明白:我的存在、無論是對於雲荒,還是對於需要繼承王位的我們的子嗣來說,都是壹個障礙。
“於是,我決定離開雲荒,去往壹個誰也不知道我的地方,就這樣壹個人四處流浪,過完這看不到頭的壹生。
“但在離開雲荒的同時,我做了壹件事——
“我把自身具有的力量壹分為二:把自身修煉而來的壹半力量,以血緣的方式傳承給了我們的子嗣;但另壹半源自破壞神的力量,卻被我封印入體內,隨之帶離了雲荒!”
說到這裏,神廟裏的所有人齊齊動容,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原來竟然是這樣!
七千年來,空桑壹直傳承著的帝王之血、居然並不是如上古傳說那樣源自破壞神?那居然是非魔性的力量!——難怪後土被封印後,失去了神之右手的制約、空桑居然還能維持繁榮那麽多年,不至於急遽的失衡和崩潰。
“阿薇,妳應該知道我那麽做的原因。是的,雖然隨著時間的增加,我內心被魔的力量侵蝕得越發厲害,但我卻壹直非常清楚:魔之左手的力量,只意味著毀滅和破壞——而它的力量,在失去後土的平衡之後,會越發可怕。
“在我活著的時候,我還可以勉強約束它,不至於讓整個雲荒陷入災難——可是,當我衰、死去後,又會怎樣?當它再度轉移到新的寄主身上後,又會怎樣??阿薇,我相信換了是妳,也會做出和我同樣的決定。
“是,我絕不可以將它留給我們的後代,不可以將它留在這片雲荒大陸上!
“在妳五十年的忌日,我獨居白塔頂上,用了自己所知道的最強硬的術法、把魔封印在自己體內——我帶著這個災禍離開了雲荒大陸,從此在七海上流浪。
“整個雲荒都是我的,但是我卻不敢回去!我怕自己會把災難帶給自己的子嗣,毀了壹手開創的帝國,於是,就這樣生生在外流浪了七千年……
“七千年啊——那段時間真是長的可怕,既便對於雲浮翼族也是如此。
“那壹段時間裏我去過無數地方。先是沿著妳十五歲時出海的航線,壹處壹處尋訪妳昔年留下的足跡:紅蓮海、棋盤海、蒼茫海、星宿海……到最後,無處可尋的我甚至去過了天下所有的地方,沒有目標,四處流浪。
“就這樣壹直過了幾千年——不能活,也不能死。
“阿薇,妳知道那種感覺麽?知道在空茫天地之中、壹個人孑然面對時的虛無和絕望麽?如若妳恨我,就應該親眼看看那壹段時間我承受的壹切——妳必然欣慰。”
白薇皇後沒有回答,然而眼裏的神色逐漸柔和悲憫。
“翼族的壽命雖然長達萬年,但終究也有盡頭。
“七千年後,我逐漸老去,意誌力也開始衰竭。相反的,魔壹日壹日的在我心裏強大,它蠢蠢欲動,時時刻刻在我耳邊低語,誘惑我去做出種種可怕的事情。
“我極力克制,不讓自己被那些毀滅殺戮的念頭煽動——在無法忍受的時候,我甚至會對自己揮劍,以自殘身體的方式、來滿足內心那個魔鬼嗜血的念頭。
“可是,克制住了毀滅的欲望,卻無法擺脫對故土的思念。
“於是時隔七千年之後,我終於忍不住和西海上的冰族結伴,偷偷的返回了雲荒。我想再看壹眼自己親手締造的國家,再看壹眼自己綿延百代的子孫骨血——或許,在我的壽數到頭之前,我還能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
“——結果,我卻看到了什麽?
“夢華王朝末期,整個雲荒散發著腐爛的氣息,就像壹枚由內而外爛出來的果子!
“從西海踏上雲荒的時候,我這個外鄉人和冰族壹起被空桑軍隊扣留——那個校尉佩戴著我七千年前賜與戰士的白薔薇徽章,腦滿腸肥的樣子卻令人嘔吐。
“他從那些想返回大地的冰族流浪者那裏勒索了金錢和女色,卻食言不肯放他們走。在我拒絕他的勒索時時,他稟告了他的上司、壹個號稱是空桑王室的城主。那個不知是我幾代血裔的昏庸老人,沒有來得及了解情況便隨口下令將我斬首示眾。
“我幾乎不敢相信:這就是我昔年壹手打下的帝國?就是流著我的血的子嗣?
“七千年後,我回到我壹手締造的大陸,想看看自己幾千年來忍受苦難的成果——可我卻看到了壹個浮華骯臟的國度!
“我毫不費力地殺死了那些骯臟的螻蟻,從空寂城離開。那些冰族流浪者因為感激我的救命之恩,壹路追隨。我輾轉於雲荒大陸,四處看看走走,想知道七千年前我創造的壹切到了今天變成如何——結果,我看到了什麽?
“除了伽藍白塔還依舊屹立在那裏,其他壹切都變了……我只看到了昏庸無能的皇帝,擁兵自重的藩王,驕奢無度的貴族,肥碩無用的軍隊,也看到了堆積在百姓中的怨恨!
“這個雲荒完了……阿薇,那時候我唯壹的念頭就是這樣。”
星尊帝的聲音低沈下去,隱隱有刀兵的冷意——
“我本以為我獨自承受了魔的折磨,將災難帶離雲荒大陸,而將力量留給我的子孫,空桑應該會千秋萬代昌盛下去——卻沒有料到,極度的繁榮帶來的卻是極度的腐爛!
“那壹刻,我才真正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起了懷疑。
“也在那壹刻,魔的低語動搖了我的心:‘毀滅這被詛咒的土地,清洗壹切骯臟和黑暗!這個雲荒已經腐爛了……妳必須親手糾正妳犯下的錯。’
“——它在心底壹次次對我說。
“抗拒了七千年,這壹次,我終於被它說服了。我無法忍受這樣的雲荒,在魔的煽動下,開始著手準備壹切。
“我回到了西海上,那些浮搓海上的冰族流浪者都伏在了我的腳下,願意追隨我,懇求我帶他們返回被驅逐的故土——真是可笑啊……這些懷著回歸家園夢想的冰族卻不知道:在遠古的時候,正是我將他們從雲荒上驅逐出去!
“我成為了他們的領袖,教給他們壹切,令他們制造戰車和巨舟,從他們中間遴選戰士和大巫……僅僅用了幾年,就把這壹群流浪者訓練成了強大的戰士。
“七千年後,我以征服者的姿態重新返回了雲荒——來覆滅我自己的國家。”
“呵呵……”靜靜敘述著,虛空裏那個聲音忽然發出了低沈的苦笑,“阿薇……有時候,命運是多麽可笑啊。而被宿命擺布著的人們,又是多麽可悲。”
“我本來只想清掃壹下空桑的糜爛氣息,給那些忘乎所以的後代們壹個狠狠的教訓——可是,宿命的預言實現了。
“殺心只要壹動,便再也克制不住。魔在我心底蘇醒了,我根本停不下手!
“我踏平了雲荒,血洗了六部,馬不停蹄地征戰,壹路過處雞犬不留——那時候我無法控制自己,我的嘴裏總是不由自主的吐出最殘酷的命令,我的眼神落下之處便血流成河。每次看到無數的血和屍體堆積在壹起時,我便會覺得很痛快……我簡直變成了壹個魔鬼。
“到了最後,我甚至下令把白之壹族都全數屠殺殆盡!
“阿薇,我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和妳相同的血、匯成了巨大的血池。
“因為某種說不出原因的憎恨,我甚至將自己的最後壹個嫡系血裔車裂!
“魔的欲望已經侵蝕了我的心,靠我本身的意誌力已完全無法再抑制它——只有血,更多的血,才能讓我心裏平靜。魔物已經占據了我的心和身。我失敗了。”
“——這是我畢生裏僅有的、也是最大的壹次慘敗。”
沈默再度籠罩了神廟。
白薇皇後凝望虛空,眼神轉為悲憫,發出了壹聲嘆息。
“阿薇,阿薇,那時候,我真恨為什麽妳不在——如果妳在,妳定會來阻攔這樣瘋狂的我。可是沒有了妳,這個雲荒卻再也沒有人能站出來來阻攔!
“我在無法控制的殺戮裏幾乎絕望……我甚至想過要向魔低頭,不再抗拒——直到我在帝都城墻下看到了她。”星尊帝的聲音停頓了片刻。白薇皇後轉過了頭,看向了神廟壹角裏聽得出神的白瓔,唇角露出淡淡的笑意:“她當時令妳驚訝了?”
“是。妳知道麽?當她躍上城頭,托起皇太子頭顱仰天呼喊‘天佑空桑’的時候……”星尊帝低聲,“——完完全全就是妳當年的模樣啊!雖然明知後土的力量已經被我封印在蒼梧之淵,但那壹瞬還是被震動了。
“我甚至覺得是妳再度復生了。七千年後,妳回到了族人之中,再度帶著戰士們向我宣戰。這壹刻,我再也沒有七千年前的憤怒,心裏只是壹片釋然和感激。
“阿薇,妳是上天賜與我的珍寶,是封印殺戮之劍的劍鞘。
“——這壹次,我再不能負了妳。”
白瓔終於忍不住愕然:原來是這樣!他是故意的吧?壹百年前,身為“智者”的星尊帝故意在絕境中放了空桑人壹條生路,讓六王得以突圍殺上九嶷山,打開了無色城,留了空桑人壹線血脈。而壹百年來,他也始終不曾真的對空桑和海國遺民趕盡殺絕,反而有意無意的置身事外——他壹直手下留情。
原來,都是因為這樣?
“在看到她躍上伽藍城頭的時候,我有壹種感覺:妳很快就會從蒼梧之淵的封印裏解脫了,妳會再度回到我面前,用熟悉的語氣和眼神和我說話。
“所以,我壹直等待著……心裏懷著這樣隱秘的期待。
“這壹點不滅的本心,令我壹直堅持了下來。雖然我的精神力已經開始逐漸衰弱,但總不能讓心裏的那個魔物為所欲為。”星尊帝微笑起來,“壹百年來,我壹直與它抗爭。在至少壹半的時間裏,我擁有獨立清醒的意誌,能夠遏止身體裏的這個魔鬼。”
白瓔恍然地看著虛空裏的魂魄,終於明白,為什麽在外人看來,滄流帝國至高無上的“智者大人”如此喜怒無常,言行舉止經常前後矛盾,令人琢磨不透。
原來這個軀殼裏,本來就容納著兩個截然相反的靈魂啊!
“這壹百年來,我再度成了這個雲荒的主宰,成為統治者的冰族對我感激且敬畏,通過種種途徑不斷地搜尋這個大陸最美好最珍貴的東西,壹壹送到我面前——包括十年壹度的聖女大選。
“可是,我不願再接近任何人。人世種種,於我已如塵埃。
“——直到十幾年前,巫彭給我送來了雲家姐妹。”
“唉……很難描述我第壹眼看到雲燭時的感覺。阿薇,在這個黑暗的神殿裏,她卻由內而外的散發出淡淡的白色光芒。這種感覺……這種感覺……真是讓人懷念。”
“在清醒的時候,我會招雲家姐妹來這裏陪我。在黑暗裏,我不許她們開口說話——因為壹開口,那樣截然不同的聲音就會迅速把脆弱的幻影打碎。
“是的,她像妳。而且,身體裏流著與妳同樣的血——所以,在巫彭把她帶到我面前時,我留下了她,並給予了她我所能給予的壹切……雖然到了最後,我依舊還是不得不放棄了她。”
白瓔失聲驚呼——怎麽可能?在空桑亡國時,族裏除了有極少壹些人逃往西海和澤之國藏身,僥幸生存之外,白之壹族的王室在戰禍中全數遇難,屍骨被堆疊在西方盡頭空寂之山的地宮深處。而不久之前,她的妹妹白麟死在了九嶷——在這個雲荒大地上,白族的血脈已然斷絕。
看到她震驚的眼神,虛空裏那個聲音微笑起來:“呵……不要驚訝——白瓔,妳應該知道:妳的母親、出身於白之壹族貴族之家的白鳳王妃,曾經在壹百多年前隨外人私奔,背棄了整個家族。
“而雲家、正是妳母親的後裔!
“命運是多麽奇妙啊……妳看,妳和雲煥隔了壹百多年,卻依然相遇。跨越了時空的隔閡,消弭了輩份的區別,成了同門和敵手;而我,居然還能在七千年後重新看到我的皇後。”
白薇皇後沈默,許久忽然發問:“魔的下壹個宿主,難道是雲煥?”
“是。”星尊帝也是沈默了壹下,終於回答,“他將以‘魔君’的身份重返人世。”
“為什麽妳不阻止它!”白薇皇後變了眼色,脫口厲叱,“破軍出世,天下動蕩!——魔要將力量轉移的時候,妳為什麽不阻止?”
“……”虛空裏的人發出了苦笑,“我的力量不夠了……阿薇。”
“雲浮翼族的生命雖然長達萬年,但七千年後,我也已經垂垂老矣。魔知道我即將衰朽,所以,它早在數年之前、就已經選定了新的宿主。這幾年來,為了讓破軍徹底爆發,它在壹步步的把他逼上絕路。”
“何況……”星尊帝遲疑了壹下,決定說出實話,“我當時的確也沒有阻攔。”
所有人齊齊吃了壹驚:“什麽?”
“是。我沒有阻攔。”星尊帝微笑起來,語氣裏帶著某種微妙的無奈,“阿薇……妳想壹想,壹旦我衰朽死去,如果不讓魔轉移到雲煥身上、那它又會選擇誰當宿主?”
白薇皇後忽地楞住,眼神變幻,再也不說什麽。
星尊帝繼續苦笑:“是——毫無疑問,它會選擇真嵐,我們唯壹的嫡系子孫!而事實上,在前幾日的開鏡之夜裏,我已經覺察到那個孩子已然開始動用魔的力量。是的,在他極其需要力量的時候,魔也回應了他的願望!”
白瓔怔住。開鏡之夜……在鏡湖底下,真嵐做了什麽?
“我很擔憂:這樣下去,在六體合壹的時候,魔便會選擇他作為新宿主!雖然過了七千年,阿薇,我還是壹個自私的長輩,不想讓這樣的報應落到自己的子孫頭上。”星尊帝頓了頓,微微苦笑,“更何況,破軍的心裏有著這樣強烈的不甘和憎恨,足以毀滅壹切。他非常渴望力量——哪怕是邪惡的力量。”
“所以……在他的姊姊來神廟為他祈禱時,我並沒有阻攔魔向他身上轉移的意圖。在魔策劃了壹次又壹次殺戮,在雲荒大地上畫出鮮血的符咒、以借此超越血緣的限制轉移力量時候,我沒有阻止——”
“對於這件事,我聽憑天意。”
蘇摩瞬地擡起了頭,看了壹眼那壹對千古帝後,眼裏的光芒雪亮——原來,居然是這樣?為了保護自己的血裔,不讓其受到魔物附身的折磨,所以他們寧可讓別人取代真嵐的位置,成為新壹任的破壞神!
“呵……”再也止不住地,冷笑從他的唇角吐出,“卑鄙。”
虛空裏的聲音停止了,仿佛霍然轉頭審視著發話者。
“卑鄙麽?呵。”星尊帝低低笑了起來,聲音裏帶著某種復雜的情緒,“新海皇,妳可真像純煌哪,難怪後土的佩帶者會被妳吸引——只是,妳的心卻是黑的,和純煌完全相反。否則,方才魔怎麽可能引誘出妳心底裏潛藏的‘惡’呢?
“小心啊……新海皇!”
“它能誘惑妳第壹次,就能誘惑妳第二次。只要妳活著壹天,那種惡就會如影隨形,隨時隨地都可能殺死妳身邊的人。而妳,總不能每次都像這壹次壹樣的僥幸。”
“所以,妳註定畢生孤獨。”
蘇摩悚然壹驚,眼睛裏的光芒由盛轉弱,仿佛無法克制體內的某種衰竭,靠著柱子,交叉在胸口的雙手起了難以覺察的顫栗,仿佛是怕冷似的抱緊。
長夜將逝,天光轉亮,微微蒼白的光穿過了神廟破敗的窗、投了進來。
籠罩著神廟的金色光芒終於消退了,黎明前的晨曦裏,這座原本高不可攀、光芒四射的最高殿堂露出了真容:頹敗而空洞,仿佛壹顆千瘡百孔的心。
風透入,有呼嘯的聲音。
白瓔忽然間有壹種大夢初醒的感覺,仿佛短短的壹夜後,自己就在這個神廟裏渡過了千年的時間。她壹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做什麽,只是因為情緒的極度不穩定而全身顫抖——
虛空裏那個看不見的人,是她的始祖、是整個空桑的開創者,綿延了七千年的王朝輝煌全,仰賴他昔年的文治武功;然而,這個人,同時卻也是滅亡了整個空桑的罪魁禍首!在他的手裏,凝聚了無數空桑人的血,包括她的整個家族。
面對著這個七千年前的傳奇,她應該拔劍相向,還是應該上前拜見?
“我恨妳。”最終,她霍然站起,對著虛空壹字壹字開口。
女神微微壹驚,純黑的眼眸看了過來,落到了千年後的血裔身上。
“我恨妳!”白瓔握著光劍,定定看著虛空,再度重復了壹次,語音裏已經帶了壹絲哽咽,“妳……妳以為自己是什麽?壹念之間便想顛覆天地,抹煞壹切——妳把空桑當作什麽了?把這百萬的蒼生當作什麽了?只不過妳博弈裏的壹顆棋子麽!憑什麽!”
她忽然動了——只是壹瞬間,白影便已經掠過,壹劍狠狠斬落!
“我恨妳!”仿佛內心長久克制的情緒終於洶湧而出,白瓔壹劍接著壹劍斬落,眼裏帶著雪亮的光,氣息平甫,眼裏有淚水長劃而下。
靠著柱子休息的蘇摩怔了壹下,想要上前阻攔,卻發現虛空裏的人根本沒有反擊。
光劍如同閃電,壹次次的割裂黑暗。黑暗的神廟裏,白衣少女持劍當空飛舞,面容上鐫刻著憤怒和反抗。他壹時間有些失神:很多很多年來,他從未在這個溫柔順從的太子妃臉上看到過如此激烈的表情。
原來,她心底亦有這樣的不甘。
“不,白之壹族的少女啊……我並不是神魔,也不是什麽棋手,”在她筋疲力盡的時候,虛空裏那個聲音打破了沈默,發出長長的嘆息——
“我,也只不過是壹個宿命和光陰的囚徒。”
“但是,我卻希望妳們能從中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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