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月

玄幻小說

《鏡》是滄月作品。奇幻小說系列。講述雲荒大陸上的故事。全套壹共六本:《鏡·雙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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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帝王谷

by 滄月

2018-8-30 14:21

天馬的雙翅掠過黎明的天空,向著無色城歸去。
然而順利的完成了如此壹件大事後,空桑人的隊伍裏卻是反常的沈默。
沒有人去問太子妃,上古白薇皇後的力量是否已經蘇醒?封印解開後,後土的力量是否增強?——六王和冥靈戰士們只是靜靜地按轡返回,想趕在太陽的光輝降臨前,回到水底那個城市。
方才的駐足遙望中,所有空桑戰士都看到了太子妃和那個鮫人傀儡師話別的壹幕。而返回到隊伍的短短路上,太子妃不停的回望著昔年的戀人,依依不舍。
於是,所有的空桑遺民都沈默下去。
百年前,所有空桑人都將這段畸戀視為奇恥大辱,用各種鄙夷的眼神看著這個被玷汙白族少女,不惜動用火刑來維護本族的尊嚴;然而亡國滅種之後,這壹段不光彩的歷史在濃重的血腥下變淡了,作為戰士守護了空桑百年的白瓔獲得了所有遺民的尊敬。
她和真嵐皇太子壹起,作為空桑人重見天日的最大希望,被所有族人仰望。
然而,直至今天,所有人才發現、百年前的故事,原來尚未結束。
“沒事吧?”
“還好。”
短暫的問答後,仿佛什麽看不見的屏障延展開來,讓小別重逢的皇太子夫婦沈默下去。
白瓔從赤王手裏接過金盤,托在自己肩膀上,乘著天馬向著無色城歸去。不知為何,她心裏有壹種極其強烈的傾訴欲望,卻終歸說不出什麽。盤裏的頭顱壹直望著妻子,眉頭微微蹙起,似乎也在考慮著什麽,同樣的沈默。
“等空桑復活後,按自己的意願去生活吧。”忽然間,真嵐吐出了這樣壹句話,轉過頭去看著後方天空裏巨大的蛟龍,“等得這壹切責任和使命完結了,請妳自由地去生活吧……”
白瓔震了壹下,看著金盤裏孤零零的頭顱:“說什麽傻話。”
她已經是冥靈——和其余五王壹樣,在九嶷王陵的神殿裏自刎時,她許下了唯壹的心願:獻出自己的魂魄,讓空桑復國,讓族人在這片雲荒大地上重新好好的生活!然後,她的頭顱落入了神殿前的傳國寶鼎裏,六王的血註滿了這個神器,打開了無色城的封印。
六星齊隕,無色城開!
——她成了靠著這壹念存在的、遊離於生死之外的冥靈,壹旦心願完成,便會煙消雲散。
金盤上的頭顱壹直凝望著背後的方向,嘴角浮出壹個笑意:“我記得古籍上記載有壹個交換的法則,是逆著‘六星’的預言來的:獻上極大的力量,同樣可以獲取新的生命。妳用後土的力量去交換吧。”
“用後土的力量?”白瓔驚呼了壹聲,不知是她自己的反應還是體內另壹個人格,“這怎麽可以?……這是白之壹族自古傳承的守護空桑的力量啊!”
“呵,”真嵐微微笑了壹下,眼神卻是黯然的,“妳若死了,白之壹族還有人麽?”
白瓔壹怔,沈默下去,無言以對地抓緊了馬韁。
“而舍棄這種力量,至少還可以換回壹條生命。”空桑皇太子的眼睛是安靜的,沒有了平日壹貫的調侃玩笑,是認真在向妻子訴說的,“至於空桑,以後就讓我來守吧!雖然他們說沒有了後土的力量就會打破天地平衡,可是妳看,星尊帝和白薇皇後之後、空桑畢竟延續了幾千年——說不定到了那時候,會有另外的機緣。”
“真嵐。”白瓔嘆了口氣,探過手去,握住了他的右手,微微搖了搖頭。
皇太子眼裏卻有壹種深沈的表情,握緊了妻子的手:“我曾經想,如果空桑復活了,那應該是壹種徹底的‘復活’。埋葬掉以前那個腐爛的空桑,摒棄多年積累下的偏見、腐臭、特權和種族仇恨,讓這個國家和這個雲荒,重新的活過來!”
金盤上的頭顱頓了頓,輕聲說了最後壹句,“——當然,也包括每個人的‘全新’的生活。”
天馬飛翔,已然將近了無色城入口。
“妳回頭看吧……他哭了。真的。”真嵐低聲道,望著背後虛空裏的那個人,眼神復雜地變幻著,終於說出了這句話,“他是不是真的愛過妳——那,不是妳百年來心裏壹直不能忘記的疑問麽?只要回頭看壹看,就知道答案了……”
白瓔的手劇烈地抖了壹下,握緊了韁繩,眼睛裏慢慢籠罩上了壹層霧氣。
真嵐……為什麽妳要我回頭呢?妳以為我若回頭、便會得到拯救麽?如果我得到了拯救,那麽,這個國家,整個空桑,又由誰來拯救呢?
她沒有回頭,只是加速催馬前行。
不能回頭……不能回頭!
心頭有壹個聲音強烈地響起,嚴厲地對她說。再回頭也已是百年身,倥傯的時光中終究成了錯過的路人,到了如今,回頭又有何用?妳應該知道妳現在肩上的責任。
那是……白薇皇後的聲音?
白瓔身子微微壹震,終於還是強行克制著沒有回頭看上壹眼。
催馬壹躍,返回了水底的無色城。
波浪在頭頂盤旋著,閉合起來。
光之塔下,六王歸位。
“妳不回頭麽?”金盤上的頭顱卻是茫然地嘆息,沒有半絲喜悅,“其實,仔細想起來,妳真的從來都沒有機會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吧?……”
“是的,”白瓔終於開口承認,卻看著他,壹字壹句,“其實,妳也壹樣。”
皇太子微微動容,卻無言以對。
“我們是壹樣的人,走著同壹條路,也必須背負起同樣的命運,”白瓔咬著嘴角,聲音卻是堅定,仿佛她靈魂裏有什麽聲音在召喚著,提醒她堅守自己的職責,“就如當年開國時的星尊帝和白薇皇後壹樣!”
真嵐卻茫然地看著背後的虛空,喃喃:“不,我就是怕和他們壹樣。”
“為什麽?”白瓔霍然問。然而那語氣、已然和平日有了略微的不同。
“因為他們不是好的範本。”真嵐吐了壹口氣,“而我,卻希望妳幸福。”
“……”太子妃忽然能沈默下來,將天馬交給戰士帶走,自顧自靜靜地看著金盤中丈夫的頭顱——她的表情,忽然間也有了奇異的變幻。
“妳……身上真的是流著瑯玕的血麽?”她喃喃,伸出手去捧起頭顱,放到和自己齊高的地方,凝視著,嘆息,“不壹樣啊……七千年以後,已經不壹樣了!”
“妳是?!”那壹瞬間感覺到了變化,真嵐脫口驚呼,看著面前白瓔的眼睛。
眼睛裏面,又有壹雙眼睛。
重瞳裏,隱藏著兩種表情和兩個靈魂,壹起凝視著他。
外面的,是哀傷而悲憫的,熟悉的溫柔。內裏的卻是堅定明亮的,隱隱帶有壹種男子也罕見的高慨。望了他壹眼,然後,內裏的那雙眼睛漸漸遊離出來了——最後,離開了冥靈的身體,漂浮在無色城的水底。
“白薇皇後?!”在看到那雙眼睛時,真嵐和趕來的大司命壹起驚呼出來。
壹瞬間,空桑皇太子和大司命都怔在了當地,說不出話來。
虛無飄渺的無色城,終於迎來了七千年前的締造者。
“瑯玕的血,流到妳身上時、已經變淡了麽?”那雙眼睛壹瞬不瞬地審視著真嵐,嘴角浮出了壹絲笑意,仿佛能看透壹切,默默地衡量著,忽地變了語氣:“不對……不對。妳沒有繼承全部的力量!?為什麽?……皇天也不在妳手上。”
“皇天……”真嵐剛開始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說了兩個字,語調終於恢復了常態,挑了挑眉毛,“皇天送給壹個中州人了。”
“什麽?”白薇皇後的眼睛裏流露出震驚的表情。
“聖後勿怪……皇太子殿下是想、是想借助那個人的力量,去尋回被封印的各部分軀體。”大司命也回過了神,結結巴巴地替真嵐解釋,“那些冰夷用車裂的方式鎮住了皇天,奪走了帝王之血的力量——皇太子殿下必須六體合壹,才能恢復。”
“車裂?”白薇皇後卻皺了皺眉頭,“不對。車裂,怎麽可能鎮得住瑯玕的力量?”
“……”大司命和皇太子伉儷聽得此言,齊齊震驚。
“可、可是,術法的化境篇裏,就是如此記載的啊……”大司命蒼白了臉,卻不敢置疑眼前這個千古壹後的說法,只是搬出了歷代司命秘藏的典籍來。
白薇皇後眼裏有懷疑的神色:“化境篇?是誰著的?”
“是……是星尊大帝暮年留下的著作之壹。”大司命遲疑著回答,“這卷書和六合書的其余部分壹起,成為皇家和六部王族修習術法的必讀摹本。”
“瑯玕寫的?……”白薇皇後喃喃,眼裏有說不出的表情,忽地壹笑,“難道瑯玕在死前留下遺書,說用車裂可以封印帝王之血?”
“是的。”大司命恭謹地低下了頭。
“呵,夢囈!”白薇皇後冷笑起來了,眼裏光芒四射,“魔之左手的力量,只有神之右手可以抗衡。怎麽可能僅僅通過車裂來封印?”
大司命蒼白著臉,看向金盤裏的頭顱,不敢再說下去:“可是,百年前的那場災禍裏,分明是……”
百年前,冰夷的確是靠著這種方法、封印了皇太子的力量。
“是有些奇怪……”虛空裏那雙眼睛瞬了壹下,投註在真嵐臉上,凝視。
“不像……真的不像啊……”白薇皇後最終還是喃喃嘆息,閉合了眼睛,“妳是我和瑯玕的後裔,我兒子姬熵的第八十六代子孫——可是在妳身上,那所謂的帝王之血,為什麽已經有了如此大的改變?”
”妳說血統?”真嵐眉梢壹挑,淡然回答:“我的母親,來自砂之國。”
“哦?”白薇皇後的眼睛霍然睜開了,看了他壹眼,“不是白族人?”
“妳們白族的白蓮皇後,生不出孩子。”真嵐無謂地轉過頭去,擡起右手抓了抓頭發,“所以帝都派兵,把我從母親那裏強行奪了回去,塞到這個王位上。”
白薇皇後忽地微微笑了,看著這個混血的皇太子:“看來,和血統無關。”
“嗯?”大司命詫異地脫口。
“應該是從瑯玕寫下那壹卷書之時開始,帝王之血便已經改變了,變得可以以人世的術法來封印住——”註視著金盤裏的頭顱,默默地竭力追溯,白薇皇後眼裏有了遲疑的光:“能做到這壹點的,沒有別人……難道,是瑯玕?”
皇太子伉儷和大司命已經跟不上她的思緒,只是有些莫名地看著那雙眼睛裏的表情不停變幻,喃喃自語。無色城的虛無幻影裏,白薇皇後的眼睛如同壹雙美麗的蝴蝶,瞬忽漂移,不停的俯仰觀望。
她終於回到了這個千年前親手創造的城市。
然而,所有的壹切,都已經是如此陌生,遠遠不同於當日她設下結界之時——或者,對於光陰和歷史而言,她是壹個逆流而上的悖逆旅人。她本不該出現在這個時空,幹擾歷史的流轉。
“魔之右手的力量還存在著……就算被封印在蒼梧之淵,幾千年來我依然能感覺到!”白薇皇後的眼睛微微擡起,順著光之塔看向頭頂無盡的藍色,眼神凝重,“瑯玕,還存在於某壹處,雖然衰竭、卻未曾消失。”
眼睛雪亮如電,忽然看了過來,盯住了壹直未曾說話的太子妃——
“白瓔,我的血裔!我已然衰竭,所以將所有力量轉移給了妳——如今唯有妳能封印魔之右手。在我的靈體消散前,我們壹定要尋到那個毀滅壹切的魔,將其封印!”
白瓔微微震了壹下,無聲地垂下了眼簾,頷首。
那樣艱難的任務,幾乎是有死無生的。然而,在下了舍身成魔的決心時,她就已經不畏懼這些——其實,獲得力量之後隨之而來的新使命,白薇皇後已經在蒼梧之淵就詳細地告訴了她。她必須以冥靈之身,用後土壹系的力量去尋到破壞著這個世間的魔。然後,用同歸於盡的方法、封印住他。
因為,作為白族最後壹個可以承載後土力量的女子,她已經是不能復生的冥靈。而且,白之壹族已然沒有任何血裔——壹旦她煙消雲散,後土的力量便再也無法傳承下去。
所以,她必須要在自身消亡之前,封印住魔之左手。
從此後,皇天後土,這兩種代表創造和破壞的巨大力量、就將進入壹個漫長的相持階段,保持著絕對的平衡,靜止著,不讓任何世人察覺到它們的存在。
——宛如七千年前,星尊帝和白薇皇後在鏡湖中心發現這種遠古神魔力量時的狀態。
那是壹個輪回的結束,和新壹個輪回的起點。
蘇摩站在空無壹人的九嶷宮殿裏,無言四顧。
他幾乎是夷平了整個王宮,卻看不到那個王者的影子。他站在廢墟裏,用幻力反復遙感,然而在九嶷這座空桑人的神山上結界的力量是如此強大,他的術法作用有些衰微,竟然時有時無起來。
那個該死的青王,躲去了哪裏?!
深碧色的眼睛裏泛起了憤怒,壹揮手,又擊毀了壹面墻壁。
轟然巨響中,空蕩蕩的別院裏只留下了壹座東西的孤獨地矗立。
那是望鄉臺上的墜淚碑。
——空桑人追憶亡靈的神物,凝聚了千百年的血淚。那是有著無數“過往”的東西,壹眼看去,蘇摩的視線也被吸引了,投註在那面空無壹字的光潔碑上,久久凝視。
忽然,他走過去,緩緩彎下腰,握住了碑底上壹物,微壹用力。
雪亮的光騰起在廢墟裏!
墜淚碑底座上,那個骷髏的嘴應聲張開,吐出了那把銜著的劍,隨即重新閉合。那壹瞬間,仿佛是幻覺、九嶷山谷深處,響起了壹陣低沈的嘆息。
傀儡師輕易地拔出了那把千百年來都不曾有人拔出的長劍,在日光下橫劍凝視。深碧色的眼睛裏有些微的變幻,他手臂上纏繞著的蛟龍也發出了壹聲應合的嘆息。
辟天……這就是傳說中星尊帝的佩劍辟天!
傳說中,星尊帝和白薇皇後在年輕時曾壹度流落海外,到了鮫人居住的海國璇璣列島上。純煌協助了這壹對年輕人完成心願,指點他們去尋求上古封印在鏡湖中心的神魔力量,還以龍牙制成這把長劍相贈。
然而,十幾年後,正是這個握著辟天的人,滅亡了海國。
這件海國的神物從此流落雲荒。在星尊帝暮年宣布停息幹戈後,被安放在九嶷山下的墜淚碑底座上,作為鎮住碑上無數陰靈之寶,再也沒有出鞘過。
七千年後,新生的海皇來到了九嶷山下,重新拔出了這把長劍。
“趁手。”微微壹笑,他忽地轉動手腕,劃了半個弧——所到之處,土石飛揚。
那壹瞬間,廢墟的壹面墻背後、有人發出了壹聲驚呼。
霍然望去,卻是壹名女子霍地縮了回去——雖然蓬頭垢面,卻難掩天姿國色,驚慌地躲在壹面墻後,看著傀儡師:“求、求求您饒了我吧!離珠……願聽從您任何吩咐。”
“青王在哪裏?”蘇摩持劍在手,漠然地問。
——這個女子身上有壹種讓他覺得不舒服的氣質,美得邪異,卻完全不像鮫人。
“青、青王?”女子慌亂地問,“您是說……是說九嶷王殿下麽?”
蘇摩懶得再說,垂下劍尖,遙遙指住了她。
“我、我只看到殿下他往神殿方向跑去了……”離珠指著北方山腰,結結巴巴,“從王宮北方的玄武門出去……左轉,再過三道山門,就是……”
“帶我去。”
話音未落,她就覺得騰雲駕霧地飛了起來。
偏殿,花園,宮墻……玄武門。
出了北玄武門,就是後山。壹片濃綠的碧色逼人眼簾,帶著無處不在的遊蕩的白色霧氣,仿佛壹群群幽靈在山間徜翔。
那是九嶷神山的區域。
寬闊的輦道通向山上:中間是大塊的平整石頭,黑曜石和雪晶石交錯鋪著,雕刻出繁復美麗的花紋,那是帝後及大司命的專屬道路;而路兩側平砌著淡青色的磚,則是供隨行妃嬪和百官行走的。而在盜寶者嘴裏,也將這條路稱之為“幽冥路”。
沿著輦道上山,穿過三道石砌的門樓,最先抵達的是位於山腰的祭祀先人的享殿。然後再上去,才是供奉著神靈的神殿。
隨後的輦道折向山後,直穿入壹座深深的山谷——
那,就是著名的“帝王谷”。歷史上所有空桑皇帝皇後死後的長眠之處。
從北玄武門到享殿,足足有十裏左右的山路。而那麽長的距離,居然就在壹瞬間過去。
離珠被人抓著腰帶提在手裏,晃晃蕩蕩地壹路掠去,只嚇得臉色蒼白,不停地尖叫。
忽然,她感覺到那個黑衣人急速地停住了腳步,長久地佇立。
她剛想擡頭看為什麽,腰間的那只手霍然壹松,她壹聲驚叫,臉朝下地跌倒在堅硬的黑曜石上。她反射般地擡手護著頭臉,只覺雙肘劇痛。
掙紮著起身,卻看到那個詭異的黑衣人正站在享殿前,臉色蒼白,激烈地變幻著。忽然下意識地轉開了頭去,仿佛不想看見某物。
——怎麽了?
離珠詫異地從地上站起,看向前方。
在供奉著空桑歷代帝後的享殿前,是壹片玉欄圍著的廣場。玉階晶瑩,上面依稀有暗紅色的血跡,百年未褪。層層臺階上去,居中放著壹個壹人高的青銅鼎,正面用高浮雕手法刻著手持蓮花的創世神,背面用陰線繪有高舉長劍的破壞神,黑眸和金瞳日月般輝映。
寶鼎上鐫刻著繁復的符咒,在日光下發出淡淡的光芒,有著神聖不可侵犯的力量——那是星尊帝時期開辟這個帝王陵之初就鑄造的傳國寶鼎。
奇怪的是、這個黑衣人看的不是寶鼎,而是圍繞著寶鼎的六座栩栩如生的石像。
——那,是百年前空桑滅國時,自刎於此的六王!
傳說中那壹戰極其慘烈。窮途末路之下,為了保存僅有的百姓,空桑的六部之王合力殺出了重圍,壹路血戰,回到供奉著歷代先皇的九嶷享殿。在向歷代先祖祈禱後,六個王圍繞著傳國寶鼎壹起橫刀自刎,以性命作為交換、打開了通往另壹個世界的無色城。
當六星之血在鼎內匯集的瞬間,虛實的界限被打破了。
所有的魂魄歸於無色城、裂鏡對峙的兩國出現後,這六王的屍體便化成了無頭石像。百年來不管風吹雨打,都佇立在享殿前,靜靜守護著王陵。
只看得壹眼,便燙傷般地轉過頭去,不敢直視。
片刻的沈默後,又艱難地緩緩轉過頭來,長久的凝視。
他眼中露出的表情讓她震驚。
這個人,有著如此驚人的容貌……壹定是鮫人吧?那種美是超越了種族和性別的,讓壹直以來被所有人都誇為世間最美的她,都難以抑止地感到嫉妒——原來王的話果然沒有錯:這個世上最美的那個人,真的並不是她!
那個鮫人臉色蒼白地看著六星,然後仿佛難以抑止地、舉步向著臺階走上去。
“別過去!”離珠壹驚,脫口,“那裏有結界!”
——這個人要來這裏,就是為了穿過這個六星結界,試圖去往無色城麽?
然而那個鮫人疾步走上了祭壇,卻並沒有直奔傳國寶鼎中的結界入口。而是在踏上最後壹級臺階後微微遲疑了壹瞬,然後仿佛終究難耐地、對著壹尊無頭的石像伸出手去。
壹瞬間,隨著她的驚叫,虛空中發出了耀眼的光芒!
在觸及石像的剎那、轟然的響聲中,那壹襲黑衣被結界中放出的光芒擊中——完了,她想。心裏卻居然有某種釋然:
自此後,世間再無比她更美之人!
這個以六星之血匯聚而成的結界,位於無色城入口,作為分割兩界的屏障,它所具有的力量是異常強大的。
空桑六部的王者以畢生的靈力結成了屏障,守護著無色城,不讓任何雲荒地面上的人類進入——即便是滄流帝國建立後,元老院的十巫傾巢出動聯手施法多日,都無法破除這個結界。最終,十巫曾壹起請示智者大人出手相助,然而那個神殿裏沈默的神秘人卻沒有答應。
如今,這個不知好歹的鮫人竟然敢闖入這個禁忌之地,怎能不灰飛煙滅?
然而就在她舒了壹口氣的時候,光芒散去,那個黑衣人竟赫然就在原地,毫發未傷。
——怎麽會?
離珠驚訝地張大了眼睛,看著那個和六星結界正面交鋒後依然無恙的鮫人。
顯然方才也是受到了相當淩厲的壹擊,他往後退了壹步,臉色蒼白。然而他的手、卻已然是穿過了屏障,緩緩伸了過去,停止在那尊石像上方的空氣中。
那尊石像的頭顱早已被斬斷,然而那個鮫人卻癡了壹樣地伸出手去,在虛空裏輕輕觸摸著,描摹著輪廓,眼神忽地變得說不出的哀傷和溫柔,仿佛觸到了那個死去之人的臉頰。
那座石像是六星裏僅有的兩個女子之壹,束著白色的戰袍,上面繡有薔薇的標記。
到了這壹剎那,她才忽然明白過來了,低聲驚呼——
原來是他!是那個鮫人!
那個壹百年前被驅逐出雲荒,壹直背負著“傾國”和“墮天”之罪的鮫人。
——難怪會有著這樣天地間獨壹無二的容貌,令日月都為之失去光彩。
離珠又驚又妒,卻是難以自禁地目不轉睛看著這個黑衣的鮫人。越是看,越是絕望——枉她壹生自負美貌,有著幾輩子積累起來的美麗,然而這種刻意經營謀求而來的美,卻依然難以和這宛若天成的出塵之美相比。
如果說,她是塵埃裏開出的凡世之花,那麽、這個人就是雲上不染片塵的光。
仿佛已經忘了要追九嶷王,那個鮫人只是靜靜站在祭壇邊緣上,承受著結界的推斥力,凝望著那壹座已然死去的石像。不知他用了什麽樣的術法、隨著手指的描摹,斷頸上的虛空裏緩凝結出了壹個淡白色幻象,如霧般恍惚。
那是壹個栩栩如生的女子頭像,秀麗而寧靜,眉心有著十字星的紅痕。
離珠在壹旁目不轉睛地看著,暗自詫異,隱隱有些不屑。
想來,這個人就是死去的空桑太子妃了……然而這樣的容貌,不要說和這個鮫人比,就是和自己相比也是遠遠不及。充其量也只能說是秀麗,卻不是什麽絕色。
可為什麽這個有著天下無匹容貌的人,會傾心於這樣壹張臉呢?
“咦,蘇摩在這裏!”在這壹刻的寂靜裏,忽然聽到輦道上傳來清脆的驚呼。
祭壇上那個鮫人壹驚,手迅速地放下了。離珠應聲轉頭,卻是壹個少女和壹名中年男子正飛奔而來。
——九嶷也真是亂了,居然連接有外人就這樣闖入了宮殿後的神山禁區。
然而,少女身邊那個落拓男子在看到那個六星結界時,也驀然站住了。
“阿瓔……”西京看著那個沒有生命的石像,低低嘆息,眼裏掠過深重的悲哀。
那笙粗心慣了,卻沒有反應過來蘇摩在幹嗎,只是看著他,詫異地嚷嚷:“咦,妳不是說要去殺那個青王麽?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蘇摩臉色微微壹變,默不作聲地側過頭,從祭壇上走下。
“啊?”那笙這是才註意到了祭壇上那幾座石像,吃驚地打量,“這是什麽?怎麽有六座沒頭的雕像在這裏?咦,可是他們的腦袋哪裏去了?被盜寶者偷去了麽?”
西京暗自扯了壹下她的衣襟,示意這個唧唧呱呱的女孩子住嘴:“我們快去神殿!得趕快找到那個封印的右腿。”
“噢!”那笙畢竟還是知道好歹,被那麽壹提醒,也不多事,直接飛奔上去。
“九嶷王……九嶷王就是逃去了神殿!”離珠看著他們在壹旁爭論,想起那個秘密的囑托,她終於強自忍住了逃走的沖動,顫巍巍地開口,“他、他應該去神殿拿寶物了!”
“什麽?”同時脫口的,卻是三個人。
“我帶妳們去……”出乎意料地,離珠挺身而出,“我知道有壹條小道、比輦道更快地到神殿!”
“呀,真的?多謝妳。”那笙也不去問這個和蘇摩壹起的女子是什麽身份,只是感激。
西京卻只是哼了壹聲,並不答話。
這個女子美的有點奇怪,讓他壹眼看去心裏就覺得不舒服。雲荒各族裏罕見那樣的美貌,然而又分明不屬於於鮫人壹族——在經歷風霜,閱人無數的劍聖看來,這個看似嬌弱柔婉的女子身上,有壹種說不出的陰邪詭秘的氣息,卻讓人說不出哪裏不對勁。
然而,此刻卻也顧不上其他。
這個女子顯然是九嶷王的寵妃,此刻卻是主動請纓為敵方帶路,顯然是恨九嶷王入骨。此刻,也不妨先相信她壹次吧!
他們跟著離珠奔出,在快到神殿的時候,忽然間聽到了壹種奇異的歌誦之聲。
“啊,那些廟祝還在那裏!”離珠只壹聽,臉色便變了壹下,停下了腳步,遲疑著,“這、這可怎麽好……我以為他們這些廟祝看到變亂來臨,也會嚇得跑掉。想不到他們還在那裏死守著!那麽我們是進不去了的!”
“怕什麽。”那笙卻是不以為意,指了指蘇摩和西京,“有蘇摩和西京他們兩個在,誰能擋得住?除非是十巫。”
“蘇摩和西京……”離珠壹驚,難掩臉上的驚訝,脫口,“果然是妳們。”
“嗯?”那笙沒反應過來,西京卻是壹揚眉,冷笑起來:“怎麽,是有人指使妳來的吧?不然哪有那麽好心。”
離珠臉色白了白,眼眸中有壹種妖艷的恨意:“不錯,我奉九嶷世子之命,來帶妳們幾個去殺了九嶷王!”
“九嶷世子?”西京眉毛壹跳,沈吟,“那個老養子,想篡位了麽?”
“王他實在是活的太久了……世子怕有生之年再也觸不到王座。”離珠卻是老老實實的壹口承認,無所畏懼地擡起頭看著空桑的將軍,眼裏有壹種亮光,“他知道這次蘇摩回來是尋王報仇的,於是說,如果我引得妳們趁亂殺了王,就可以燒毀我的丹書,還給我自由。”
這樣的壹席話,讓壹行人都沈默下去。
西京心裏是信了八九分,然而卻顧忌著蘇摩是否同意——畢竟,這個脾氣詭異的傀儡師怎能容忍自己被人利用?
然而仿佛被離珠那的話觸到了某壹處,蘇摩眼裏的神色慢慢平和下來,望著那個美得有幾分邪異得女子,微微點了點頭:“妳,也想要自由麽?”
頓了頓,又道:“為了那個,不惜拿壹切來換麽?”
離珠掩嘴微笑起來,眼神壹瞟:“是啊——和妳當年壹樣。”
氣氛陡然為之壹肅。沒有奴隸會不想獲得自由,哪怕為此付出極大的代價,做任何違背自己意願的事。瞬間,連那笙都想起了當年蘇摩的經歷,連忙乖乖地閉嘴,生怕自己壹開口就會說錯話——說起來,他們兩個還當真算是惺惺相惜的同類。
“那麽,走吧。”蘇摩闔了壹下眼睛,漠然,“別讓那家夥跑了。”
壹語出,便知道他是默許了此事,西京壹拉那笙,往後山神廟掠去。
離珠想跑在前面帶路,然而她哪裏能跟的上。蘇摩微微蹙眉,手壹伸,便將她提起,足尖壹點飛掠出去。
“左邊!推開那塊假山石。”離珠指點著,壹行人循著新的路飛奔而去。
壹路穿過享殿,直奔位於山腰的神殿而去。
還未到神殿,便聽到了如潮湧來的祝誦祈禱之聲,壹眼望去,神殿前的廣場上壹片雪白:那是白袍高冠的廟祝們,在九嶷大難來臨時對著神明祈禱。
那種虔誠的聲調,讓殺氣騰騰掠近的人都下意識地放緩了腳步。這壹次變亂來臨時,壹路上走來,連守護神山的士兵們都早已逃離,而這些廟祝神官居然絲毫沒有離開神廟的意思,似乎是完全將生死置之度外,專心專意地對著神明祈禱。
殿內供奉著空桑人自古就信奉的神祇:孿生的兩兄妹,創造神和破壞神。高大的神像是用九嶷出產的青玉雕刻而成,黑曜石和金晶鑲嵌成了眼睛,創造神坐北面南,臉朝著神殿門口,俯瞰九嶷山下的土地。在她的背面,是她的孿生兄弟破壞神。
神殿古舊,有九嶷特有的陰涼森然氣息。黯淡的神殿內,只有黑瞳和金眸閃著隱隱的光,俯瞰著殿下的人群。
神像下,擺著七盞巨大的青銅燈——那個傳說中和空桑王朝興亡息息相關的七星神燈。
此刻,神廟裏卻傳來奇異的哢哢聲,仿佛什麽機械正在緩慢轉動,帶動了七盞銅燈沿著地面鑲嵌的軌道移動!燈火隨著燈盞的移動,在黯色裏飄搖。
“哎呀,不好!他想逃!”看到了燈火飄移,離珠霍然明白過來,驚叫,指著神殿裏壹個金冠錦衣的老人背影,“燈下有秘道通往地宮,他想逃!”
——變亂壹起,九嶷王在離宮遙望,看到巫抵的軍隊全軍覆沒,早就知道事情不妙,立刻向著後山神殿方向奔逃,原來是想通過秘道逃離!
壹語出,壹行幾人同時發力,撲向神殿。
然而,虛空中仿佛有看不見的屏障,發出轟然的響聲,白光彌漫。
蘇摩在廣場的最後壹級臺階上止住了腳步,和西京壹起訝然擡首。
有結界!——隨著這些廟祝的祈禱,有壹個無形的結界,籠罩了整個神廟和廣場。
空桑王室供奉的廟祝,有著自古相傳的自成壹體的術法。在遠古的傳說裏,這些廟祝力量非常強大。在魔君神後的時期,甚至曾以“人”的力量極限,在帝都的九重門裏封印過衰弱的創造神!
而現在,這些廟祝,是在保護著王者從秘道內逃走?
“快追!”那笙卻焦急地喊起來了。因為此刻,手上皇天閃了壹下,射出壹道光,正投射在神殿內匆匆離去的人身上——九嶷王手裏,拿著的正是那只封印了真嵐右腿的石匣!
西京不等她說完,光劍已然出鞘,化為壹道閃電、直劈向虛空。這邊蘇摩壹眼看到他動手,同時也是反手拔劍,用新佩戴的辟天長劍合力砍在虛空裏的同壹點上。
轟然盛放的光芒中,神殿裏的廟祝身子晃了壹下、口吐鮮血,倒下了壹大片。
然而虛空裏的屏障,卻依然微弱地存在著,阻攔著他們壹行人的腳步。
神殿裏的祝誦聲還在繼續,伴隨著哢哢的機械轉動聲。七盞青銅燈按照地面上鑲嵌的軌道變幻著位置,最後咯的壹聲,仿佛卡在了某壹個固定的位置。
那壹瞬間,神廟裏的神魔塑像發生了變化——
龐大的雕像霍然轉動,只是壹瞬、創世神和破壞神便交換了位置!
逆位的破壞神轉到了正位,金色的瞳子在黯淡的燈火裏閃出光芒。雕像手裏拿著的長劍忽然動了起來,在虛空中緩緩下劈,雖然慢、卻力道千鈞,最後壹劍劈在燈前的供桌上。
喀喇壹聲響,那由從極淵裏萬年寒玉雕成的供桌竟然整齊地斷裂了,露出壹個深黑色的入口,深不見底,從中吹出冰冷的風。
應該也是感覺到了仇家的逼近,九嶷王雖然在這個詭異的洞口前遲疑了壹瞬,還是壹咬牙,抱著神龕上的石匣,踏入了地道。
“他把臭手的右腳帶走了!快追啊!”眼見地道重新關閉,那笙焦急起來,不顧結界尚自存在,自顧自的跑去。
“小心!”西京急喝,然而那笙已然壹步踏進了結界!
她自己也有些驚訝,不知所措地站住了腳,看著結界外的蘇摩和西京,然後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對於皇天的佩帶者來說,這個結界居然宛若不存在?空桑王室供養的廟祝的力量,是無法對皇天起作用的麽?
“快去追!”西京率先反應過來,低喝。
那笙啊了壹聲,如夢初醒地回頭過去,向著神廟急奔。
然而,轟然壹聲響,地道已然關閉。
“快打開!快打開!”她跑到神像下,焦急地用手錘著萬年寒玉做的供桌,對著廟裏那些白衣的廟祝大聲叫喊,“快把它打開!”
那些廟祝只是用敵視的眼神看著她,其中幾個似乎是剛才在阻攔住蘇摩和西京時耗盡了靈力,再也無法支持下去,委頓在地。
結界轟然倒塌。
“這個地道,只能用壹次。進去後,就從裏面毀壞機簧。”廟祝之首看著她,目光落在了她手上的皇天上,眼神變得極其復雜,“王已經走了,妳們休想將他再從地宮裏找出來。”
“可他把真嵐的右腿帶走了!”那笙看著巍然不動的供桌,急得跳腳。
蘇摩和西京已然穿過了結界來到神殿,但也已經來不及阻攔九嶷王的逃離。黑衣的傀儡師蹙眉看著匍匐壹地的廟祝,眼裏有怒意,手指緩緩握緊。
“別動手!”西京生怕這個乖戾的傀儡師壹怒之下又開殺戒,急忙低聲阻攔。
“哈哈哈……動手吧,誰怕?”廟祝之首忽然大笑起來,看著眼前這個鮫人,眼裏有壹種不屑和冷嘲,“壹個鮫人,居然還踏進了神廟……當年就該殺了妳,王怎麽會讓妳這種家夥活下來了呢?這個玷汙空桑榮耀的賤人!”
“唰。”話音未落,他的喉骨忽然被人捏住,再也吐不出壹個字。
蘇摩只是擡了擡手,便毫不費力地卡住了這個白發老者的咽喉。傀儡師臉上沒有表情,甚至沒有像以往那樣壹被人刺痛就露出狂怒的表情,他只是漠然地壹寸壹寸地、將身形瘦小的廟祝提起,冷冷凝視著,手指慢慢加力,看著老人的眼睛凸出來。
“別……”那笙忍不住勸阻。
雖然這個老人言辭尖刻,可也不至於壹擡手就要殺了他吧?
然而蘇摩嘴角只是露出壹絲笑容,忽地壹松手。廟祝之首如同壹只破麻袋壹樣落到地上,他的同伴搶上去圍住他,卻忽然驚叫起來。
“妳!妳這個妖人對長老做了什麽!”看到長老眉心的壹點血跡,感覺到他身上靈氣的潰散,廟祝們知道發生了什麽樣可怕的事情,驚駭地擡頭怒視著這個鮫人。
“他不是以身上空桑王室正統的力量為傲麽?——那麽,我就將他引以為傲的東西全擊潰。我汲取了他的靈力,從此後,他和普通人沒兩樣。”
蘇摩漠然轉過身去,甚至連看壹眼他們的興趣都沒有了。
西京默不作聲地松了壹口氣——方才他已然是按住了光劍,想在千鈞壹發時阻攔蘇摩。然而,不想這個詭異的傀儡師轉變了性情,居然出乎意料地放過了這個肆意侮辱他的人。
想來,重生後的蘇摩,也已經發生了某種深刻的變化吧。
“妳們怎麽能這樣?!”看著那些仇恨的目光,那笙忍不住了,跳起來指著那些廟祝,“妳們還是空桑人麽?那個青王……不,九嶷王,出賣了空桑,妳們還為他拼命?”
然而那些廟祝毫不動容,冷冷地看著她。
“我們先是青族人,然後再是空桑人。”昏迷的長老醒來了,眼裏有昏暗的光,吐出的話語卻是堅定的,“我們不管妳們如何指責王……他畢竟保護了整整壹族的人從戰亂裏幸存下來……別的五族都覆滅了,唯獨我們活了下來……這還不夠麽?”
“說什麽民族大義?……那是奢侈的。對普通百姓來說,大家只想好好活著。”
“所以,九嶷百姓,都愛戴我們的王……絕不允許、絕不允許妳們……”
話音未落,筋疲力盡的長老頭壹沈,再度昏迷過去。
然而他身邊的其他廟祝,卻毫無退縮地看著壹行闖入的人,攔在前方。
被那樣的壹席話驚呆,那笙站在原地睜大了眼睛,說不出壹句反駁的話。
原來……九嶷王在領地上是這樣受到民眾愛戴?
那個陰暗齷齪、不擇手段的家夥,竟然也有人愛戴?
蘇摩和西京同樣沈默下去。那壹席話,在他們兩人的心中也不啻於驚雷落地。仿佛壹瞬間湧起了無數回憶,兩人都沈默了很久,目光復雜地變幻,甚至沒有察覺離珠已經悄悄走進了神廟,站到了身側。
“我們走。”蘇摩淡淡地說話,也不再去管那壹地的廟祝。
“怎麽走?”那笙有些茫然,“去……去哪裏找呢?地道也不知道通向哪裏。”
“我知道!”壹個聲音回答,是離珠又壹次開口了,搶著說,“我知道秘道通往哪裏!我可以帶妳們找另外壹條路,跑到前頭去截住他!”
“妳!”所有廟祝回頭,怒視著這個美艷異常的女子,怒斥,“妖女,妳居然也敢進神廟?快滾!妳這個骯臟下賤的東西,怎麽敢陷害我們的王!”
“通往哪裏?”蘇摩眉也不擡,只是往前壹擡手,攔住了壹道刺向離珠的白光。
“最深處的墓室,星尊帝寢陵!”離珠回答。
蘇摩漠然壹揮手,那些攔在前方的廟祝神官慘叫著紛紛倒下,甚至連緊閉著的後門都轟然碎裂!沿著離珠手指指向的方向,現出了壹條直通後山的道路來。
道路的盡頭,是洶湧而上、隔斷陰陽兩界的黃泉瀑布。
而瀑布的兩側,是壁立千仞的神山,飛鳥難上。
冷冷的風從中吹出來,壹團團白色的霧氣在山谷中遊弋,宛如沒有腳的幽靈。霧氣中,是壹片濃綠得讓人迷失的青翠,其間高低錯落地露出幾點蒼白或者金黃:那是各座帝王陵墓前的牌樓或雕刻,以壹種迷宮狀的布局排滿了整座九嶷山。
那笙只看得壹眼,便感覺到了莫大的驚懼,下意識地退了壹步,拉住了西京的袖子。
仿佛是察覺到了有人驚擾,深深的山谷裏,隱隱傳來壹聲長長的嘆息般的低吟。
又聽到了那種奇怪的低吟,盜寶者手壹顫,沒有拉住冥鏟的提繩。
裝了滿桶土的鏟子唰然滑落,重新落到了深坑的最底部,深深插入泥土。所有盜寶者都被驚動,順著低吟響起的方向看去——那是帝王谷的最深處。
那裏,似乎是星尊帝的墓室?
九嶷山陰這塊隱秘的空地藏在壹個山麓裏,方圓不過三丈,和山谷軸線垂直。空地上有金粉灑過的痕跡,無數的細線縱橫交錯,最後匯聚在那個挖掘盜洞的點上。顯然,是有人進行了精密的計算,然後將位置鎖定在這小小的壹點。
那樣小的壹片土地上,竟井然有序地站滿了十幾個西荒人。每個人手裏都拿著不同的工具,站在不同的位置上埋頭工作。
在那些驃悍或者怪異的西荒漢子裏,其中只有壹個女性。
那個臉色蒼白的少女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壹直戰戰兢兢地看著眼前的壹切,手裏執著壹座青銅色的燭臺,躲在壹個高大的西荒漢子背後。
在低吟響起的瞬間,所有盜寶者壹起擡頭。
——然而,陵墓方向什麽都沒有發生,靜靜的山谷裏霧氣還是壹樣的飄移著。
而地底卻有微微的震動,仿佛有什麽在壹路潛行,所有盜寶者悚然往後退。
“是邪靈!”挖盜洞的西荒漢子擡起頭來,臉色蒼白,驚呼,“是邪靈醒了!”
聽得那壹句喊,大家心底某種尚未說出來的恐懼猜測仿佛壹下子落實了,所有人都楞了壹下,然後不自禁地往後退了壹步,做出了奪路而逃的準備。那個少女更是嚇得渾身壹顫,卻不知往哪裏跑,只是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左右觀望。
驚呼未畢,“唰”地壹聲,壹道紅痕落在那個人的肩膀上!
“別瞎喊!”細細的長索執在壹個少年手中,正是那群驃悍漢子的首領:音格爾·卡洛蒙。手腕壹抖,長索如同靈蛇壹樣縮回,盤繞在他的手臂上,細長的眼睛裏有冷冷的怒意,壹眼掃過去、就鎮住了全場的漢子。
“第壹次出來的人就是那麽大驚小怪!那些被壓在地底的邪靈有那麽容易復蘇麽?”他擡起手,點著腳下的土地,冷笑,“幾千年了,哪壹次聽說過邪靈復蘇的事情?妳們父輩祖輩,行走地下幾十年,見過邪靈醒來麽?”
盜寶者們壹陣沈默,以這些年來的經驗,這的確是不可能出現的事。
“那邊在交戰,說不定剛剛有架風隼墜落在谷裏。”音格爾淡然地吐出壹句話,瞬間就消解了這些漢子們的疑慮。
不錯,來的時候九嶷就在打仗,那些該死的征天軍團不知為何居然燒殺擄掠到了這裏,還殺了和世子壹起趕來的第二批同伴——最後,卡洛蒙世子還是被鳥靈之王馱著飛過戰陣,和率先抵達的莫離他們匯合的。
那邊打得如此激烈,長年寂靜的帝王谷裏有些聲響也是理所當然。
所有人暗自松了口氣,那個小姑娘也放松了手裏壹直握著的燭臺,擡起眼睛。
“執燈者,妳不需害怕,”顯然也是註意到了這個新任執燈者的恐懼,音格爾上前壹步,對著這個小姑娘微微點頭,“妳父親去世了,要妳陪壹群亡命之徒下到那樣深的地底,難為妳了。但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會竭盡全力保護妳——這是卡洛蒙世家和妳們祖輩定下的誓約,我必會以性命來維護。妳叫什麽名字?”
“嗯……”顯然是對“執燈者”這個稱呼還感到不適應,少女有些畏縮地點了點頭,訥訥,“我……我叫閃閃。”
“好,閃閃,妳相信我,”少年老成的卡洛蒙世子對著這個小姑娘肅然起誓,手指壓著後頸的那個紋章,“就算這壹行人全死了,妳也不會有事。”
“嗯……”閃閃撲扇著眼睛,終於低聲細細回答,“我……可不希望妳們有事。”
“媽的,個個都是娘們養的?”看到大家安靜下來,站在閃閃身前的那個大漢趁機叫了起來,穩固著人心,壹把將方才那個脫口亂叫的家夥扇到了壹邊,“聽壹聲響,膽都嚇沒啦?沒膽子還來幹這趟營生?邪靈!邪靈又怎麽啦?有邪靈妳們就不敢下去了麽?”
那個盜寶者是第壹次來九嶷山,憑著以前從紙面上得來的對邪靈的了解、在方才的壹瞬間受驚後大呼。此刻被世子和莫離總管壹罵,臉色頓時陣紅陣白起來。
“去,把鏟子拎回來!”莫離推了他壹把,搶步走到挖了十丈深的洞前,身子壹橫,“我站妳旁邊,妳放心挖好了——就算什麽邪靈真的出來了,老子也替妳擋著!”
那個西荒漢子被那麽壹激,臉上浮出憤然之色:“總管,老子不怕!讓開!”
說著便壹把退開莫離,走到了那個盜洞旁,探臂下去,想把散落的提繩重新拉起。
他盜洞很深,繩子雖然掛在了半壁上,可他還是需要把整個身子都貼在地上、伸長手臂才能勾到——那個盜寶者的臉壓著地,扭曲的有點詭異,他的身子晃了幾下,顯然是在努力夠著那條落下去的提繩。
“好了。”那個盜寶者松了壹口氣,屈膝,想要站起。
然而就在這壹瞬間,地底忽然又動了壹下,仿佛有什麽東西極其迅速地呼嘯而來!
“啊——!”那個剛要站起的盜寶者發出了壹聲駭人的慘呼,身子忽然被急速扯倒在地,向著地下縮進——仿佛手裏的那根繩索在拉著他,整個人就往盜洞裏栽了進去!
“老麽!”莫離大喝壹聲,立刻不顧壹切地撲上,騰出手去拉他尚自露在外面的腳跟。
然而只是那麽短短壹瞬,那個漢子已經全然沒入了盜洞。
等莫離撲到洞旁時,十丈深的洞裏已然空無壹物,只有四壁上灑落著森然的血跡和壹個個抓刨的手印——顯然是被拉落時拼命掙紮留下的痕跡。
聚集到盜洞旁的所有漢子都變了臉色,說不出話來。
這是多麽詭異的情況……站在這裏看下去,這個挖到壹半的盜洞底部還是夯實的泥土。這種九嶷山特有的白色稀土、標明了目下這個盜洞還只挖到了墓室的最外層封土上——離開墓道頂上的木結構層都還遠,更不用說是核心的墓室。
可是,那麽精壯的壹個漢子,居然就消失在這個可以看見底的小小盜洞裏!
“邪靈……邪靈!”這壹次,不知是哪個,重新喊出了壹句。
瞬間所有盜寶者都不自禁地往後退去,再也不敢站在那個小小洞口附近。
空出來的中心裏,只站著音格爾和莫離。
“世子……世子……是邪靈……真的是邪靈!”手裏拿著金粉盒的老者叫了起來,這個知曉壹切盜墓常識的老人是卡洛蒙家族的智囊,此刻也不自禁地感覺到了驚懼,“地底下……的確有邪靈在動!它從封印中出來後,應該很衰弱……在尋覓血食……大家小心!”
邪靈……音格爾·卡洛蒙站在盜洞旁邊,看著那個小小的洞穴,蹙眉。
他記得《大葬經》裏說過,邪靈是指存在了千年以上的鳥靈。這些邪靈因為漫長的歲月,身體都起了可怕的變化,和壹般的鳥靈已然完全不同。當然,凝聚了千年的怨念,這種東西的力量也是大到可怕,只要壹只、就能把天下攪得動蕩不安。所以歷代空桑的皇帝都以皇天的力量來鎮壓這些邪靈,在他們駕崩時、也會把生前收服的邪靈帶入墓中壹起陪葬,設下強大的封印,以自身的靈魂來束縛這些怪物。
他在家族歷代相傳的手卷裏看到過邪靈的樣子——然而,從來沒有聽說過邪靈復蘇的事情。且不要說解除封印需要極大的力量,這個世上,又有誰會去釋放那些可怕的東西呢?
然而,此刻,在他這壹次踏上九嶷土地時,卻遇上了這個傳說中的邪靈!
音格爾凝視著腳下的盜洞,感覺地底的震動又迅速遠去,嘴角露出了壹絲莫測的表情。忽然間,頭也不回地壹擡手,長索如同長了眼睛壹樣飛出,勒住了壹個細細的脖子,將那個正悄悄四腳著地爬著離開的侏儒扯回來。
“老三,妳想逃麽?”莫離看到那個不停掙紮的小個子,怒斥,“妳不想想,妳走了兄弟們還怎麽下去?”
那個侏儒,是盜寶者團隊裏必不可少的“僮匠”。
這些貧寒人家的孩子自幼就受到殘酷訓練,在十歲不到就被人為的用藥物壓制了生長,身材如同幼童,可以在直徑兩尺不到的盜洞裏自由出入。他們的前肢粗壯有力,壹旦盜洞打得足夠深,探到了墓道的上層,他們就被吊入洞中。在抵達木結構層後,他們可以熟練地在光線黯淡的地底熟練地破除壹切屏障,在墓道上方打出壹個洞來,將同伴壹個壹個接下來。
“世子……我、我……”那個僮匠臉色蒼白,知道盜寶者團隊裏紀律嚴苛,這種臨陣脫逃的壹旦被發現便立刻要被殺壹儆百,然而他實在是忍不住恐懼,嘶聲大喊起來,“那是邪靈!我不想下去!……下去、下去就會被……所有人都會死!”
聽得這個出入王陵多次的僮匠發出如此慘厲的呼號,所有盜寶者心下莫不驚惶,相顧無言,心裏暗自盤算。
“胡說!”莫離眼看人心動搖,當機立斷勒緊了僮匠的喉嚨,不讓他再說話,雪亮的刀抵住了侏儒的咽喉,逼他張開口,“老三,莫怨我——妳也知道壹旦出現這種情況族裏會如何處理……妳認命罷!”
壹粒黑色的藥丸出現在總管的手中。裹著薄薄的糖衣,丸裏尚看得出有壹物微微扭動。
“不……不……”僮匠極力反抗,扭動著身體。
莫離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制服了他,將他力大無比的雙手按住,強迫著他吃下那粒東西。
“老三,妳嚇破了膽,我只好用傀儡蟲來替妳壯膽。”放開了僮匠,莫離嘆了口氣,看著這個眼神開始癡呆凝滯的同伴,“放心,如果大家有命從地底下重新出來,我就給妳解了傀儡蟲的控制。”
旁邊的盜寶者默不作聲地看著,倒吸入壹口冷氣,原本有些動搖的人也定住了腳步。
畢竟都是刀頭上舔血的漢子,幹了這壹行的早已有隨時交出性命的覺悟。此刻雖然尚未進入墓室就遇到如此險惡的狀況,但驚魂初定後,血氣重新湧上,想起這壹次要進入空桑千古壹帝的墓室,不知有多少如山珍寶在地底等待著他們,個個便又恢復了常態,繼續按分工開始動作。
壹日壹夜後,盜洞已然深達三十丈。長長的繩索吊著沈甸甸的冥鏟放入洞底,發出了不同於插入泥土的“哢噠”壹聲斷響——仿佛有什麽木質的東西斷裂了。
“到了!”莫離耳目聰敏,憑著這壹聲便發出了壹聲斷喝,“僮匠下去!”
為了避開陵墓正入口銅澆鐵鑄的封墓石,有經驗的盜寶者壹般依靠地形起伏來判斷地底陵墓的布局走向,從墓道上方的覆土內挖掘盜洞,垂直挖通,直抵墓道中央的享殿區域——這樣,便能大大縮短來到此處的距離,同時避開陵墓正門附近的機關。
根據經驗,空桑王陵的墓道壹般采用入土千年不腐的桫欏巨木構築,四面均為木構。從地面的地宮之門開始,墓道以平緩的坡度傾斜,伸向地下深處。大約壹百丈後,會出現壹個開闊的地底石構墓廳。那裏是供奉先王的享殿,明堂辟雍,金壁輝煌。享殿旁有大批殉葬的墓葬坑,其中分為牲畜,奴隸,妃嬪幾大類。
享殿是地底唯壹壹個開闊的空間,也是通道匯聚的節點。
墓道到此分出了四條支路,除了墓室大門的那壹支外,其余三條壹模壹樣的路卻是通向各處密室,那些密室有些儲藏著珍寶,有些卻封印著邪靈魔獸。
當然,也有壹條是通向寢陵密室的正路。
聽到斷響,便知道已然挖掘到了墓道最上層的木構,莫離壹聲斷喝,眼神癡呆的侏儒被壹根長索吊著,緩緩放入了三十丈深的盜洞裏。然後各種工具依次被放下。
僮匠小巧的身軀沒入狹窄的盜洞中。在這個普通盜寶者只能勉強塞入身子挪動前行的洞裏,畸形的僮匠卻能行動自如。
所有盜墓者以壹種只有行內人才明白的奇異序列站好了位置,手裏拿著各種奇形怪狀的工具,每壹塊肌肉都繃得緊緊得,做好了隨時發動的準備,臉色肅穆地聽著地底發出的斷斷續續聲響。
閃閃不知道怎麽回事,只是亦步亦趨地跟在音格爾身邊,手裏握著那個燭臺。
音格爾聽到地底發出了“空”的壹聲響,便知道僮匠已然鑿穿了墓道,他的手迅速從盜洞上方壹掠,似乎“抓”了壹把空氣,放在鼻下壹嗅,便已然知道端倪,作出了判斷,“還好,沒有積累起腐氣——不用散氣了,可以馬上進去。”
“是!”聽到世子吩咐,身後傳來低沈的應合。
所有西荒盜寶者眼裏此刻已然沒有了恐懼,各個眼裏都閃著光芒,仿佛壹隊訓練有素、時刻準備撲出奪取獵物的獵豹!獵豹中,有壹頭悄無聲息地走出隊列,系上長索,手壹按、便要躍入挖好的盜洞內——
作為首領,音格爾·卡洛蒙是必須第壹個進入地底的。
“執燈者,妳需跟在我身後。”在進入前,他微微頓了壹下腳步,對著身後略現畏縮的閃閃低聲吩咐:“請為我、照亮黃泉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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