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古墓

下了盜洞，才發現這個小小的通道並不是垂直的，而是有壹個微妙的坡度，可以讓人攀著斜壁增加摩擦力，而不至於壹下子落到地底。
音格爾赤手攀援著，壹尺壹尺地下去。而閃閃從未下過地底陵墓，地面上留守的盜寶者只能用繩子系著她的腰，將她吊下去。
在她身後，是壹行經驗豐富的西荒盜寶者，壹共七名。
盜洞小而潮，直徑不過兩尺，就算閃閃身形嬌小，壹下去也覺得擠得無法呼吸。
音格爾在前方引路，他的頭在她腳下三尺之外。閃閃感覺頭頂壹黑，什麽都看不見了。便立刻點起了那盞燈，用手護著，照著漆黑的洞。燈光照出了壹張少年人的臉，眉直鼻高，眼睛狹長閃亮，有著鷹隼壹樣的冷意。
閃閃被吊在半空，用手護著燈光，給底下的人照著路。看著前方用手摳著土壁緩緩下落的音格爾，心裏暗自詫異這個少年身手的敏捷。
靜默中，兩人磕磕絆絆地下降了數十丈，感覺地下吹出的風越來越陰冷。
燈火在風中飄曳著，焰靈們紛紛起舞，閃閃凝視著那些小人，忽然眼神渙散了壹下——看到了！那壹瞬間，她看到了所有內心所希望看到的景象，脫口叫了起來：“晶晶！”
她的妹妹，正在青水邊上，和壹個征天軍團的軍官在壹起！
晶晶怎麽了？……那笙姑娘，沒有照顧好她麽？怎麽讓她和帝國軍隊在壹起！
閃閃心裏驚慌不已，壹瞬間甚至想立刻沿著繩子返回地面，去尋找唯壹的妹妹。
然而，就在此刻，底下忽然傳來了壹聲清脆的響聲。音格爾估計了壹下此刻到達的深度，松開了攀著土壁的手，聳身躍下，準確地落到了實地上。
“位置完全準確。直接落到四條墓道的匯聚點。”音格爾在底下的漆黑中不知做了什麽樣的摸索，很快發出了斷語，同時伸出手臂來，托著她的腳，“閃閃——跳！”
他的聲音裏有某種不容抗拒的決斷，還在仿徨的閃閃聽得最後壹個字，暫時顧不上想妹妹，不由自主地便是壹松拉著繩索的手，往下跳去。
他的手托住了她的腳，然後順勢稍微上托，抵消壹部分沖力，便隨她落下。
閃閃驚叫著穿過了盜洞的最末壹段，落到結實的地板上，身子歪了壹下，隨即在音格爾懷裏站穩。手中的七星燈搖曳著，映出了身側少年蒼白的臉——音格爾在最後壹刻橫向壹攬，將她斜斜帶開，緩沖下落的速度。
閃閃連忙站直身子，臉卻紅了，迅速低下頭去，不敢看身側的人。
——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可壹點都不像西荒盜寶者呢……那樣俊秀蒼白的臉，仿佛長年沒見到過陽光，瘦峭挺拔的身子，那些烈日曬著長大的、虎豹壹樣的西荒漢子完全兩樣。
可是為什麽那些氣勢洶洶的大漢，全都聽這個少年的指令呢？
音格爾卻是心細如發，壹瞥之間便看到閃閃飛紅了臉，以為這個第壹次下地底的女孩身體不適，不由壹驚：“怎麽了？妳覺得不舒服麽？”
他從懷裏拿出藥瓶，倒了壹顆碧色的藥丸：“陵墓陰濕，妳含著這個。”
然後，依次倒出七粒藥丸，分發給後面陸續從盜洞裏下來的同伴。
那些盜寶者顯然是身經百戰，知道陵墓裏將會遇到的壹切可能危險，此刻見到世子開始散發密制藥丸，立刻熟練地把藥丸納入嘴裏，壓在舌下。大家服下藥，整頓了壹下行囊工具，便摒了壹口氣，借著燈光開始往各處摸索開去，探著附近的情況。
閃閃忸怩地接過藥，卻不知道那是含片，壹咕嚕就吞了下去。
音格爾來不及說明，就見她把藥吃了下去。無奈之下，只能將自己服用的最後壹粒重新放到她手裏，示意她壓在舌下，然後靠著呼吸將藥氣帶入肺腑，以抵抗地底陰濕氣息。
“那……那妳自己呢？”閃閃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事，紅了臉，訥訥。
“無妨。我自小就藥罐子裏泡大，算是百毒不侵。妳先把七星燈滅了吧，現在暫時還用不到。”音格爾卻是沒時間和這個執燈者多話，自顧自燃起了火折子，查看著周圍，臉上忽然有了壹種目眩神迷的表情。
“真宏大……”站在地底，仰頭看著巨大的石室，少年發出了壹聲嘆息，仿佛是到了朝夕夢想朝拜的地方，“不愧是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後的合葬墓。”
周圍的盜寶者低聲應合著，每個人臉上都有壹種敬畏和興奮的神色。
發了……這回真的是發了！
地面上盜洞的位置打得很準確，落下來的時候，他們正好站在了四條通道匯聚的中心點上，那是壹個開闊平整的水中石臺——王陵格局布置裏的第壹個大空間：享殿。
星尊帝的享殿居於九嶷山腹內，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鑿空了堅硬的巖石，做成了壹個石窟。這個石窟高達十丈，呈外圓內方布置，縱橫三十丈。
而居中巨大的辟雍石臺，居然是用整塊的白玉雕刻而成！
那樣凝脂般的頂級白玉，隨便切下壹塊便足以成為帝王的傳國玉璽——而在這個地底陵墓裏，竟被整塊的當成了石基。
奇異的是，白玉上還有隱隱的光芒，讓整座享殿都籠罩在壹種寧靜的明亮中。
幾個盜寶者細細看去，發現是臺基玉石上用用金線繪畫出華麗的圖騰，金線的交界點上鑿了無數小孔，每個小孔裏都鑲嵌著夜明珠或者金晶石，所以只要有壹點點光射入地底，整個享殿便會煥發出美麗絕倫的光芒。
“我的天哪……不用再下地底了，這裏就已經夠多了！”在看到腳底下踩著的地面上便有如此巨寶時，有個盜寶者脫口低呼起來，忍不住地伸出手，想去挖出地上鑲嵌的寶物。
然而，仿佛想起了什麽，隨即縮手不動，看向壹旁的音格爾。
——盜寶者這壹行規矩嚴苛。發現了珍寶後、不經過首領同意，誰都不可以先動手。
在大家的註視下，音格爾臉上卻依然沈靜，腳踩著價值連城的白玉珍寶，卻根本不為所動。他的目光，壹直打量著石窟正中那壹座小小的享殿。
那樣華美的臺基上，建著的卻是如此不起眼的殿堂。
三開間的面寬，四架椽的進深，木構黑瓦，簡單而樸素。
“我進去看壹看。”打量了許久，看不出有任何機關埋伏的痕跡，音格爾的眼神稍微變了變，終於下了決心，向著那個樸實無華的小小殿堂走去，“妳們在外面等著，如果我壹出聲，立刻散開。”
“世子，小心！”身後，有同伴的提醒。
音格爾微微頷首，腳步卻不停。其實他心裏也有些奇怪——空桑貴族歷來極講究等級和階層之分，就算身後的陵墓裏也時時處處存在著這種烙印。而以空桑千古壹帝的尊貴，星尊帝的享殿，無論如何也該是按天子所有的九五之格建立吧？
而眼前這個享殿的格局，卻完全不似別的空桑陵墓裏那樣華麗莊重。
雖然用的是千年不腐的桫欏木，可這個享殿毫不起眼，沒有雕梁畫棟，沒有金銀裝飾，看上去竟然和南方海邊壹些漁村裏常見的房子壹模壹樣。
他踏上了享殿的臺階，看到了兩側跪著的執燈女子石像。
那兩列女子個個國色天香，手捧燭臺跪在草堂的門外，仿佛是為主人照亮外面的道路。雖然已經在地下閉了千年，這些石像卻尤自栩栩如生。
“壹、二……”音格爾默數了壹下，再度詫異——
星尊帝生前立過的妃子，居然只有四位？
他閱讀過無數的典籍，知道空桑皇家安葬的古禮。因此，他也知道這些執燈的“石像”，其實是用活人化成的——按王室規矩，帝王死去後，他生前所喜愛的壹切便要隨著之殉葬，化為若幹個陪葬坑分布在墓室各處。
而享殿前那壹排執燈石像，便是他所冊立的妃嬪。
那些生前受寵的女子，在帝王駕崩後被強行灌下用赤水中幽靈紅藫制成的藥物，全身漸漸石化，最後成為手捧長明燈的石像。那些石像被擺放在地宮入口處的享殿裏，保持著永恒的姿式，靜靜地等待著傳說中帝王“轉生”時刻的到來、以便為他打開地宮之門。
空桑王室壹貫奢靡縱欲，帝王後宮中妃嬪如雲，因此每次王位更替時，後宮都為之壹空。聽說有些空桑帝王陵墓裏，執燈石像多達數百——壹直從地宮門口，延續到享殿。
而星尊大帝那樣震鑠古今的帝王，富有天下，竟然庭前如此寥落。
音格爾心裏有些詫異，穿過那四尊石像，小心翼翼地跨入了享殿。
壹進去，他就迅速地掠到最隱蔽的角落，伏倒，仔細地查探四周。享殿外的那些盜寶者也是如臨大敵，壹聲也不敢出。音格爾在片刻後作出了判斷：沒有機關埋伏。他吐了壹口氣，全身繃緊的肌肉放松下來，撐著地面擡起身。
然而壹擡頭，四個大字便躍入眼簾——
“山河永寂”。
那應該是星尊帝暮年獨居白塔頂端，孤獨終老時寫下。那樣龍飛鳳舞，鐵劃銀鉤的字跡裏，卻有某種蕭瑟意味撲面而來，讓人千載後乍然壹見，依然不由壹震。
音格爾緩緩從死角走出，小心地舉目打量，發現這座享殿裏完全沒有牌位或者神像，而是壹反常態地布置成了普通人家的中堂。這間小小的屋子裏，沒有壹絲壹毫的皇家氣派，壹切陳設都來自民間，帶著濃厚的南方沿海氣息。
器物極其普通，桌椅都有些舊了，上面放著用過了的細瓷茶碗，細細看去，竟然沒有壹件是有價值的寶物。
外面的臺基都如此華麗珍貴，而享殿內部卻是如此簡樸？那樣強烈的反差引起了音格爾的好奇，他沒有因為找不到寶藏就立刻離開，反而開始饒有興趣地查看屋子裏的壹切。
“望海·白”——翻轉茶盞，他在盞底看到了幾個字。
茶盞上，還用銀線燙著壹朵細小的薔薇花，仿佛是某種家族的徽章。在細心地檢視所有器具，發現這些陳設上，無不烙有同樣的印記。
看著那個薔薇花的徽章，音格爾忽然明白過來了——這，不正是空桑歷史上三大船王世家裏，望海郡薔薇白家的家徽？
他恍然地擡頭四顧：這間房子，原來是昔年星尊帝和白薇皇後的舊居！
這裏，便是帝後兩人在為成為空桑主宰者之前，渡過童年、少年時期的地方。
音格爾嘴角壹動，露出詫異的神色，將茶盞握在手裏，擡頭四顧——不錯，是千年前的沿海大戶人家民宅，不知用了什麽方法保存得如此之好，所有器物都沒有朽爛的跡象。
他沈吟著看向中堂裏掛著的那壹幅星尊帝的手書，看著上面意味深長的四個字，嘴角忽然浮現了壹絲洞察的表情：原來，是星尊帝在死前，派出人手將望海郡白家的舊居、從千裏之外絲毫不差地搬到了陵墓裏！
那個帝王做出了這樣的安排，讓自己的壹生首尾呼應——發跡於這間草堂，也長眠於這間舊居。這位偉大的帝王，擁有了六合八荒中所有的東西，足可以只手翻覆天下，然而到了最終，他所想要的、原來不過是壹間裝有舊日記憶的房子？
看著這間舊居裏的壹切，音格爾恍惚覺得自己是站在了歷史的長河裏，逆流遠上，抵達了那個海天龍戰血玄黃的亂世。
地宮的時間是凝固的。千年無聲無息地過去，而這裏的壹桌壹椅、壹茶壹飯，卻都保持著久遠的原貌，發出簡樸幽然的光澤。
桌上還鋪著壹張七海圖，島嶼星羅棋布，朱筆在上面勾勒出壹條條航線，縱橫直指大海深處，在最大的壹個島嶼前，有人註了四個字“雲浮海市”——字跡秀麗灑脫，應該白薇皇後少女時代的手筆。傳說中，出身於望海白家的白薇皇後喜歡探險，十三歲便開始跟著船隊出海遠航，自幼夢想著去鮫人的海國裏壹窺究竟。
而地圖旁邊，卻是散放著壹堆算籌，被摸得潤澤。
那壹瞬間，執著七星燈在外遠遠觀望的閃閃忽然脫口低低叫了壹聲——
是幻覺麽？
在壹眼看過去的時候，她恍惚看到了壹位紅衣少女匍匐在桌上看著海圖，對著身側的黑衣少年說話，朱筆在地圖上勾畫著，滿臉神往雀躍；而那個黑衣少年則默不作聲地擺弄著手裏的算籌，仿佛在計算著命運的流程，仰頭望天，有著空負大誌的眼神。
然而，只是壹眨眼，這壹幕幻象就消失不見。
空洞洞的地底陵墓裏，草堂千年依舊，人卻已成灰。
“山河永寂”——看著中堂裏那壹幅帝王臨終的墨寶，這樣短短的四個字裏，又蘊藏著怎樣不見底的深沈苦痛和孤寂。
音格爾細細地在享殿裏走了壹圈，想了想，只是卷起了桌上那壹張七海古圖，便沒有碰任何其他東西，靜靜地退了出來——西荒的盜寶者有著極其嚴格的祖訓：對於無法帶走和不需要的壹切東西，無論價值大小，都必須原封不動的保留，不許損害壹絲壹毫。
這樣，也便於最大程度的不驚擾地底亡靈，也便於把器物留給下壹批盜寶者。
走出享殿後，他對著滿臉期待的下屬搖了搖頭，示意裏面沒有找到任何寶藏，然後自顧自走到了白玉高臺的中心，開始低下頭查看玉上的種種繁復花紋——既然享殿裏無甚可觀，也不必在此處多留了，得快些進入寢陵尋找到星尊帝靈柩……
清格勒，九年前便是被困死在那個密室裏的吧？不知他的屍身，此刻是否還完好。
想到這個名字，音格爾的眼裏便是壹暗，不知什麽樣的滋味。
他始終不願意承認自己醞釀多年的開掘千古壹帝陵墓之行，其實並不是為了奪回黃泉譜，而只是為了尋找清格勒——那個曾如此殘忍地想置他於死地的胞兄，不知為何卻在他幼年的心裏留下了極其特殊的烙印：依賴，背叛，憎恨，以及疲憊。
接掌卡洛蒙家族後，他默默籌劃了數年。這壹次，終於下定決心盡出精銳，孤註壹擲地下去那個號稱從來沒有盜寶者可以返回的星尊帝的墓室——然而，此行的真正目的，卻只有他心裏才明白。
音格爾在享殿的玉臺上拿出了神器魂引，將其放在玉臺的中心，不出聲地觀察著，靜靜地註視著魂引上指針的顫動。
細細的金針，直指東方那條通路。
魂引神器，能指示出地底魂魄所在。空桑人以血統傳承力量，只有王侯以上的靈力高強的靈魂，才能激起金針的反應。以前歷代盜寶者都是憑著魂引的這壹特性，準確地尋找到了真正的帝王墓室——
然而，這座墓和別的帝王墓不壹樣，只是壹個衣冠冢，並無真正的星尊帝屍身在內。
所以，魂引指示的有魂魄的所在，反而必然不是真正的墓室！
音格爾眼神卻忽然雪亮，毫不猶豫地擡起了手指，指向東側道路。
“去那裏。”他的聲音堅定而不容置疑，栗色的長發下，眼睛深邃不見底。
在世子做著這壹切的時候，壹行盜寶者都不敢出聲地守在壹旁。
閃閃也不敢說什麽，只好捧著燈站在音格爾身旁。舉目看去，這個地底享殿是外圓內方的，按照明堂辟雍模式，由壹道圓形的水環繞著居中方形的享殿。
四條通路向著四方延展開去，然而通路卻在水邊止住，水波湧動，簇擁著中間方形的玉臺，宛然成了孤島——顯然是封墓的時候便有機關啟動，自行銷毀了水上的吊橋，以免封墓石落下後再有外人闖入陵墓深處。
“不希奇。”盜寶者裏有人觀察了壹下，吐出了壹句話，卻帶著略微的詫異，“才那麽淺的水，連僮匠都能跳過去了。”
然而，此話壹出，所有盜寶者便不由壹震，面面相覷，壹起失色——
僮匠！他們居然壹直忘了那個先下到地底的僮匠！
盜洞是直落到享殿玉臺上的，可那個小個子僮匠卻不在這裏！
已經被傀儡蟲控制了心神，那家夥萬萬也不能有見財起意、獨自先去攬了寶藏的野心。可這個享殿周圍都是明堂水面，僮匠又能去到哪裏？
“不用找了。”音格爾卻是鎮靜地開口，看向閃閃，“他在水裏。”
長索如靈蛇探出，撥開了水面，壹瞬間，壹張慘白可怖的臉浮現在燭火裏，閃閃脫口驚呼。所有盜寶者瞬間壹齊轉頭，看向玉臺附近的水面——
在地底下的墓室裏，這道不停湧動的“水”、卻是呈現出怪異的赤色。從色澤上來看，顯然不是像空桑別的陵墓裏壹樣，引進九冥裏湧出的黃泉之水作為明堂水池。
然而，這赤色的水，卻更讓人觸目心驚！
那“水面”在地底無風自動，不停翻湧，仿佛血池。
挪進壹步細細看去，竟是無數的赤色長蛇，密密匝匝擠滿了池子，簇擁著相互推擠，壹波壹波地往池邊蠕動！
那些細小的鱗甲在蠕動中發出水波壹樣的幽光，悄無聲息。
閃閃畢竟是個女孩子，壹眼分辨出那是蛇，便脫口驚呼了壹聲，往音格爾身後躲去，差點連手中的燭臺都掉落在地。音格爾眼睛凝視著那壹池的赤色長蛇，不說話。那壹瞬間、這個少年眼裏有著和年齡不相稱的冷定。
舉手做了壹個簡短的示意，喝令所有盜寶者退回玉臺中心，然後看準了某個長蛇最集中的部位，他的手指壹揚，壹把短刀從袖底飛出，準確地刺入池中。
群蛇嘩然驚動，瞬間退開壹尺。
在露出的池底上，露出壹具慘白幹癟的屍體，遍身布滿小孔，顯然血液已被吸幹。雖然面目全非，可從侏儒般的體型和反常強壯的前肢看來，這具屍體、赫然便是那名當先進入陵墓的僮匠！
盜寶者悚然動容。
然而依然沒人發出壹聲驚呼，只是相互看了壹眼，把手裏的工具握得更緊。
“燭陰之池……”沈默中，盜寶者裏忽然有個人喃喃嘆息了壹聲，“挖了那麽多座墓，居然在這裏看見了。”
閃閃回頭，卻是那個在地面上確定盜洞位置的老者在壹邊搖頭嘆息。
“燭陰？”音格爾臉色變了變，短促地接了壹句。
“雲荒極北出巨蛇，名燭陰。視為晝，瞑為夜；吹為冬，呼為夏。人面蛇身，赤色，久居黃泉之下，此蛇出地，則天下大旱。毗陵五十七年，雲荒大旱，燭陰現於九嶷。星尊大帝拔劍斬其首，血出如瀑，黃泉之水為之赤。”
熟讀《大葬經》的卡洛蒙世子迅速地回憶起了那壹段記錄，手指漸漸握緊。
“九叔，他們……把燭陰鎮在了墓室裏？”音格爾迅速地瞥了壹眼水池，語氣裏終於忍不住露出驚詫。那些長蛇在被那壹刀驚退剎那後，立刻又簇擁了回去——然而，就在那壹瞬間，他還是看到了池底露出巨大的鱗片！
那些小蛇不足掛齒，真正的燭陰，還伏在地底！
被音格爾稱為“九叔”的老人點了點頭，臉色嚴肅——不過是剛剛進入陵墓，就遇到這般可怖的魔物，怎麽能不讓盜寶者心下暗驚？
“不過，看起來燭陰的封印還沒真正被打破，”九叔跪倒在玉臺上，細細查看著上面的圖騰紋飾，“因為我們還沒觸動機關。”
機關？什麽機關？閃閃想問，卻看到音格爾毫不猶豫地壹擡足，腳尖點住了圖騰上壹粒金色的晶石——那粒晶石被鑲嵌在壹朵蓮花的中心，發出奇特的暗紅色光。
“七步蓮花圖。”音格爾眼睛落在前方另外幾朵蓮花花紋上，冷靜判斷。
這是空桑陵墓裏最常用的古老圖式之壹，《大葬經》卷壹裏就有記述。據說盜寶者的祖先剛遇到此圖時，曾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才獲得了破解方法，辨別出七個機簧的位置所在，而幸存者則把這壹鮮血換來的圖解繪制下來，傳給新的盜寶者。
後來的數百年裏，這個破解方法挽救了無數盜寶者的性命——因為在幾乎所有的空桑王陵裏，都存在著以七步蓮花圖為藍本的機關。而從盜寶者們的經驗總結裏，在越古老的墓葬內，這種機關就用的越多——想來，大約是自從星尊帝陵墓裏首次采用過後、後代帝王便沿用了下來。
依靠著先輩們鮮血換來的經驗，此刻音格爾毫不猶豫地立刻辨認出了關鍵所在。
“別動！”看到世子壹腳踩動機簧，九叔急忙呵斥，臉色唰的蒼白，“如果觸碰了，會把伏在地下燭陰驚醒！”
“可總不能無功而反，或者被困死在這裏！”音格爾臉色也沈了下來，狹長的眼睛裏隱約有可怕的光，“九叔，我們必須繼續走下去——神擋殺神，魔擋殺魔！”
“可沒有想出應付之法前，不能貿然……”謹慎的老人還是在阻攔。
然而就在壹瞬間，音格爾不想和前輩多話，身形展動，已經如白色的飛鳥撲了出去。足尖準確地按先後次序踩踏著七朵蓮花，將這個機關啟動。
“哢，哢，哢……”七聲短促的響聲過後，七朵蓮花緩緩下沈。
然後，仿佛地底忽然活動了，整個玉臺開始緩緩的轉動。
“大家小心！”音格爾斷喝了壹聲，順手把閃閃拉到莫離身側，“等下浮橋壹旦出現，立刻帶著執燈者走左側那條路！不要管我！”
“是！”沒有絲毫猶豫，所有人握刀低首。
吩咐語音未落，音格爾落到了最後、也是最中央的那朵金色大蓮花上，壹腳踩落！
整個玉臺顫抖起來，繞著玉臺的水池開始緩緩拱起，凸現四條道路。居中那朵蓮花忽然動了，蓮房打開，玉石裂開之處，伸出了壹個巨大的蛇頭！
“刺它的眼睛！刺它的眼睛！”九叔驚呼，看著那個有著壹張人臉的可怖蛇頭。
那顆被斬下的蛇頭開始顫動，繞著玉臺壹圈的水池同時開始激烈地動蕩，赤色長蛇紛紛逃開——仿佛地底有什麽要掙脫出來，來和這顆孤零零的頭顱匯合。
“快走！別管我！”音格爾壹聲斷喝，便有年輕力壯的盜寶者旋即架開了老人。
閃閃驚嚇到腿發軟，莫離如老鷹抓小雞壹樣拎著她，迅速朝著東側通道奔去。
眼角余光裏，看到那顆巨大的蛇頭開始睜開眼睛——就在那壹瞬間，音格爾拔出了武器：兩把短刀迅速而準確地刺入，將巨蛇的眼睛死死釘住！
燭陰的身體仿佛也感受到了劇痛，冒出地面，開始不停掙紮。
巨蛇的身體有比享殿還粗大，長更有數百丈，整個開闊的享殿空間裏瞬間被赤色的蛇身塞滿。無頭的巨蛇看不到東西，龐大的身體只是壹個勁的扭動。
整個石室開始搖撼，石屑紛紛墜落。
“快走！快走！”音格爾壹邊厲喝著催促手下離開，壹邊霍然拔地而起，冒著被巨蛇掃中的危險，拔出了匕首，壹刀刺入蛇背的脊骨中！
燭陰吃痛，也不管到底敵人在哪裏，整個身子猛然蜷縮回來，瞬間把音格爾包住。
蛇的壹片鱗片就比臉還大，少年在巨蛇環繞中仿佛壹顆小小的榛子。
那壹瞬間音格爾覺得無法呼吸，胸腔裏的空氣都被擠壓殆盡。燭陰收緊身子的時候，他聽到了懷裏發出喀喇的輕響——那是護心鏡在碎裂的聲音。若不是衣內襯了這面護心鏡，此刻斷裂的、定然就是他的肋骨了。
在尚未失去神智之前，音格爾沒有拔出那把刺入燭陰脊骨的匕首，用盡了全力迅速地下切，努力伸開手臂——這把匕首上，塗了從從極淵裏盲魚膽汁裏提取的毒素，合著赤水裏幽靈紅藫的孢子，幾乎是壹切魔物的克星。
然而就是這短短壹個動作之間，音格爾已經兩眼發黑，幾乎斷了呼吸。
喀喇喇壹聲脆響，巨蛇沿著脊柱被剖開！
那壹瞬間，趁著纏繞身上的巨大力量稍微放緩，音格爾收起匕首，手腕壹揚——那條長索從他袖中掠出，如同長了眼睛壹般直奔石窟頂上那個盜洞，唰的壹聲纏上地面上垂落下來的吊索，猛壹使力，整個人從巨蛇中脫身出來，鉆入洞中。
被剖開的燭陰在瘋狂的扭動，卻再也無法抓住那個驚擾了它長眠的人。血從身體裏無窮無盡的流出，令人驚異的是，那些赤色長蛇都仿佛瘋了壹樣，往母蛇身體的血肉裏鉆進去，大口的啃噬。
整個享殿瞬間變成了巨大的血池。
音格爾在盜洞裏劇烈的喘息，壹手攀著土壁，壹手將衣襟內碎裂的護心鏡壹片壹片拿出。尖銳的碎片已然劃破了他的衣服和肌膚，他閉上眼睛喘息良久，臉上才有了壹點血色。
而底下是可怖的莎莎聲，萬蛇在咀嚼著燭陰的血肉，聽得人毛骨悚然。
忽然，地宮裏傳來壹聲慘呼！
音格爾臉色壹變，眼睛霍然睜開：東側！是從東側那條通路上傳來的聲音！
再也來不及等底下的長蛇吃盡燭陰血肉，他冒著萬蛇噬咬的危險從盜洞裏重新鉆出，踏著那些惡心的長蟲，向著東側通路急奔過去。
直徑三丈的巨大石球從傾斜的坡道上迅速碾過，留下了壹具慘不忍睹的屍體。
東側石道高不過三丈，寬也不過三丈，向山腹擡高，不知通往何處墓室。然而壹路小心翼翼行來，卻不知在何處觸動了機關，通道中忽然就滾落了巨大的石球。
剛開始聽到地面傳來低沈的隆隆聲時，大家都還沒有反應過來那是什麽，只是以為地底又出現了異常，或者是邪靈再度出沒，個個握緊了武器提防。只有經驗豐富的九叔感覺到了腳底石地的微微震動，臉色壹變，喝令所有人立刻往回退。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三丈直徑的石球出現在甬道盡頭，填滿了整個通道，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壓頂而來！
墓室甬道的石壁堅固平整，左右沒有任何可供躲藏的凹處。莫離首先反應過來，斷然大喝壹聲，帶領所有盜寶者返身奔逃，和石球比賽著速度——然而最先進入東側石道的盜寶者最終沒有逃開，在出甬道之前被瞬間碾成扁平，內臟攤了壹地，白骨支離破碎。
閃閃被莫離拎著逃出了甬道，回到享殿空間，迅速閃到了壹側。
巨大的石球隨著慣性飛速滾落，筆直地出了甬道後，直奔那群長蛇，壹路將滿室的赤蛇碾的血肉橫飛，然後在燭陰巨大的骨架上卡住。
閃閃和其他盜寶者壹起緊緊貼在甬道出口外側的石壁上，看著這壹切，驚得全身發抖。
“拿好了，”莫離臉色也是鐵青，手卻依然堅如磬石，將半路掉落的七星燈遞回給她，“妳不用害怕，我們所有人就算只死得剩了壹個，也會護著妳安全返回的——執燈者不能有意外，因為每壹代盜寶者都需要借助妳的力量。”
然而閃閃臉色蒼白，說不出壹句話。
想起那個盜寶者支離破碎的慘象，她再也忍不住彎腰嘔吐起來。
“真是的，那麽脆弱啊……畢竟是第壹次下地的執燈者。”莫離卻是不經意地搖了搖頭，將手放在她背上輕輕拍著，“小心點，可別把含著的藥也吐出去了。”
閃閃哽咽著，用力抓緊那盞燈，仿佛那是她的護身符。
莫離擡頭，看到石窟頂上白衣壹閃，脫口：“世子！”
長索如長了眼睛壹樣蕩下，音格爾從天而降。然而壹眼看到同伴們已經逃出了甬道，他卻沒有直接返回那邊，半空中壹個轉折，準確地落到了巨大的燭陰骨架上，長索壹掃，趕開了壹群粘膩的赤蛇。
“等壹下。”音格爾短短吩咐了壹句，手上卻毫不停歇，壹刀橫切開了燭陰的壹節脊骨。
“哢”的壹聲輕響，巨大的骨節裂開，壹粒晶光四射的珠子應聲而落，足足有鴿蛋大小。此物壹出，所有赤蛇都發出了驚懼的噝噝聲，退後三尺不敢上前。
“辟水珠！”九叔驚叫起來，眼睛放光，直盯著音格爾手中那枚珠子，“對了，我怎麽忘了？燭陰這種上古魔物既然能引起天下大旱，身上必然藏有辟水珠！”
音格爾擡眉微微壹笑，也不答話，手落如飛，只聽壹路裂響、轉瞬已破開了巨蛇的二十四節脊椎骨。每個骨節裏都掉落出壹粒珠子，大如鴿蛋，小如拇指，音格爾用衣襟攬著這壹堆珠子，手腕壹抖，長索蕩出，身形便風壹樣地返回，落到了同伴身側。
“不要哭，”少年微笑起來，看著臉色蒼白的閃閃，把壹粒最大的明珠放到她手心裏，“喏，送妳這個玩兒。”
閃閃從小沒見過這麽漂亮的東西，畢竟是女孩子的天性，立時把心思轉到了珠寶上。身子還在發著抖，但看著手心上那顆大珠子，破涕為笑，終於能說出話來了：“這麽大……這麽大的珠子，別人壹看，就，就知道……是假的啊。”
“傻瓜。”莫離又好氣又好笑，拍了小丫頭壹下。
音格爾卻是微微壹笑：“底下這種好東西還有很多呢，我們走吧。”
又揚手，把壹袋珠子扔給了老者：“九叔，妳點數壹下，分成十份。”
十份？閃閃有些錯愕地看了看壹行七人，又看了看甬道深處那壹具慘不忍睹的屍體，想起死去的另外兩個人，不由恍然大悟——原來，這些亡命之徒也是講義氣的，無論同伴是死在旅途的哪壹點上，這些付出了性命的人，都將和幸存者獲得壹樣份額的財寶。
因為了有了頭領的威信保證著這壹切，所以大漠上的盜寶者們才如此不懼生死，只求自己搏命壹次能給貧寒的家人帶來財富。
“可是，怎麽上去？這裏的機關太厲害了，簡直是神不知鬼不覺……不如、不如先回去吧。反正有了辟水珠和臺子上這些東西，也夠本進來壹趟了。”盜寶者裏有人現出了畏縮之色，遲疑著發聲，左右看著同伴的臉色。
閃閃轉頭望去，卻是個個頭最大的絡腮胡大漢。身高九尺，肩膀寬卻有八尺，如壹座鐵塔似的，真難為他怎麽從狹小的盜洞裏鉆下來。
典型的西荒人相貌，壹身肌肉糾結，手上沒拿任何工具，只套著壹副厚厚的套子。
閃閃好奇，想著這個沒戴任何工具下地的盜寶者，究竟有什麽專長呢？
“巴魯，虧妳還是薩其部第壹大力士呢！不想是個孬種。”莫離率先冷笑起來，生怕這個怯懦的同伴影響了軍心，將身旁的閃閃壹把攬過，“虧妳還是個西荒人！喏，就是這第壹次下地的女娃子，都比妳強！”
壹下子被推出來，閃閃倒是慌了神，左顧右盼，下意識地想躲到音格爾身後。
然而盜寶者的首領卻揮了揮手，阻止了這壹場小小的紛爭，用壹種不容爭辯的語氣開口：“巴魯，妳也知道每次行動之前，兄弟們都喝過血酒，對著天神發過毒誓，寧死也不會半路退縮，拋棄同伴。如果妳想違反誓言，那麽作為卡洛蒙家的世子，我……”
冰冷狹長的眼睛掃過壹行人，最後落到高大的漢子身上。
仿佛猛然被利器刺了壹下，巴魯挺直了身子，脫口：“不！我不是……”
“我知道妳不是個懦夫。盜寶者中懦弱比死更不可饒恕。”音格爾卻是及時地給了他壹個下臺階，諒解地對著西荒大漢微笑，那個笑容卻又是少年般明亮真誠的，“只是妳妳事母至孝。如今妳母親病的厲害了，妳急著拿到錢去葉城給她買瑤草治病，是不是？”
所有盜寶者悚然壹驚，眼裏的神色隨即換了。
巴魯低下頭去，有些訥訥地看著自己的雙手，眼眶紅了壹下：“巫醫說……她、她怕是活不過這個月底了。我不怕死，但怕來不及給她買藥……”
這個粗糙的大男人顯然不習慣在那麽多人面前流露感情，立刻往地上唾了壹口，低聲罵：“我該死！我真他媽的該死，剛才竟說那種話！世子，妳抽我鞭子吧，免得我又犯了胡塗！”
音格爾微微笑了笑：“不過妳也不用擔心，我出發前就得知了妳母親的事，所以托管家從家裏拿了三枝瑤草過去，讓他好生照顧。”
“啊？”彪形大漢詫然地張開了嘴，壹時間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妳回去的時候，她的病說不定已經好了。”音格爾手指轉動著長索短刀，微笑，“這次出來是要做大事的，我自然會先幫妳們打點好壹切。妳們盡管放心吧。”
巴魯說不出話，全身的肌肉都微微顫抖起來，忽然嚎啕了壹聲，重重跪倒在他腳下。音格爾慌忙攙扶，然而對方力大，根本無法阻止。少年只好同時也單膝跪下，和他平視，死活不肯受如此大禮。
閃閃看得眼眶發紅，心裏對這個和自己同齡的少年又是敬佩又是仰慕。
然而旁邊的九叔卻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向這個自己教導出的孩子投去了贊許的眼神——不愧是卡洛蒙家族的世子，天生的領導者，能讓壹幫如狼似虎的惡徒為自己肝腦塗地。
“大家跟著我，壹定能下到最深處的寢陵！”扶起了巴魯，音格爾朗聲對著所有盜寶者喊話，“想想！星尊帝和白薇皇後，毗陵王朝開創者的墓！有多少寶藏？”
所有盜寶者不做聲的倒吸了壹口氣，眼裏有惡狼般的幽火燃起——根據史料記載，當年滅海國後，光從海市島運送珍寶回帝都，就花了整整三年！
在這裏不遠處的地宮裏，更不知道埋藏了多少至寶。
“而且，空桑人欺壓我們幾千年，如今能把他們的祖墳都挖了，他媽的算不算名留青史的事情？”莫離看到大家情緒開始高漲，不失時機的吼了壹嗓子，“按老子說，就算沒錢，拼了壹身剮能把皇帝拖下馬，也不枉活了壹遭！兄弟們說是不是？”
“是！”盜寶者們轟然大笑，齊齊舉起了手裏的武器，粗野地笑罵，“他媽的，老子要去砸爛星尊帝的棺材，然後撒上壹泡尿，寫上‘到此壹遊’，才算是出了這口鳥氣！”
音格爾始終在壹旁微微地笑著，平靜地看著壹切。
只有九叔眼裏流露出嘆息，湊過來，低低說：“世子……妳也真狠心，為了從清格勒那裏拿回黃泉譜，明知道此行是送死，還引誘他們繼續走下去。”
“九叔，各取所需而已。”少年眼裏神色不動，嘴唇輕啟吐了壹句話，“我會把他們該得的那壹份，絲毫不少地帶回給他們家人。”
盜寶者們情緒重新高漲，開始忙碌地勘探地形。閃閃卻是拿了七星燈照了照黑黝黝不見底的墓道，不敢看深處那壹具支離破碎的屍體，轉頭怯怯地問音格爾：“可是……我們該怎麽過去呢？”
盜寶者們經歷了方才壹輪死裏逃生，逐漸消弭了驚慌，九叔觀望著那條墓道，仿佛想看出那個掉落石球的機關設置在黑暗裏的哪壹處。老人不停的彎腰指敲擊著地板，用手丈量著墓道傾斜的角度，沈吟著站直身子，和盜寶者們站在壹起相互低聲商量。
片刻，便有壹人越出，自告奮勇：“世子，我願意上去試試！”
“咦？”閃閃看了看那個人，只見對方身形頗為瘦小，在壹行西荒人中有雞立鶴群的感覺，不由詫異了壹下——那樣的人，被石球壹碾還不知道會成什麽樣子。
然而音格爾卻是點了點頭，仿佛心裏早已料到會是這個人選，只道：“其實，如果僮匠活著最好。不過現在也只能讓妳去試試了——阿樸，妳的速度是壹行人中最快的，縮骨術也學的差不多了。妳貼著墻跑，千萬小心。”
“是！”那個名叫阿樸的盜寶者仔細地聆聽著世子的每壹句話，表情凝重。
“我估計機關就在甬道盡頭轉彎處。”音格爾凝望著黑黝黝的墓道，擡起手，用力將壹顆從玉臺上挖下的夜光珠扔了進去。細小的珠子沒有招來石球滾落，滴滴答答的蹦跳著停住，珠光在墓道深處閃現，照亮了方圓三尺。
“阿樸，妳必須在石球趕上妳之前，起碼跑到這壹點。”音格爾臉色凝定，語氣平靜，“不然，妳很可能再也回不來。”
“是！”阿樸估計了壹下那壹段墓道的長度，斷然點頭答允。
“機關應該在那裏！”九叔也凝視著黑暗中那壹點光亮，擡手指著某壹點。閃閃也探首看去，然而她的目力遠遠不及這些盜墓者，什麽也看不到。
然而，就這壹剎，盜寶者們的行動已然雷厲風行地開始！
“退開！”莫離壹把攬住她，把她從墓道出口拉開，同時所有盜寶者做好了各自的準備：或是搶救同伴，或是準備引開滾落的石球，每個人都神情緊張，額頭青筋畢露，肌肉壹塊塊凸起，仿佛壹隊獵豹繃緊了全身、對著獵物發起襲擊。
在所有同伴撤離墓道的剎那，阿樸向著墓道深處直奔過去！
閃閃從未見過壹個人奔跑時候的速度可以這樣快，腳跟上似乎都擦出了壹串火花。阿樸化成了壹道灰色的閃電，沒入漆黑的墓道中。他貼著邊奔跑，臉都幾乎擦到了石壁。
“哢”的壹聲輕響，黑暗中，不知第幾塊石板上的機關被觸動了。
隆隆的震動聲緩慢響起，從墓室深處傳來，由慢及快，由近及遠。
那是死亡的腳步。
阿樸用盡全力奔跑，向著石球迎去——因為由高處落下的石球越到後來速度便越快，也越危險，他必須在石球速度沒有加劇之前奔到匯合點。
所有人都緊張地在墓道外看著，大氣不敢出。
夜明珠的微弱光輝裏，終於看到了巨大的灰白色石球碾了過來！
等高的石球壹瞬間充塞滿了整個墓道，壹路摧枯拉朽地碾來。
“嚓”的壹聲，那粒明珠被輕易地碾成了粉末。
在光線消失的那壹瞬，閃閃驚訝地看到和石球正面相遇的阿樸忽然“縮小”，然後“消失”了——然後石球仿佛毫無遇到阻礙地繼續滾落，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直奔而來！
“啊！”她忍不住驚呼起來，捂住眼睛不忍看，聽著巨大的石球帶著呼嘯風聲從身側的墓道裏滾落出來，撞在享殿的玉臺上。
她知道石球滾過後，墓道裏又會多出壹具慘不忍睹的屍體。
然而，閉上眼睛等了片刻，耳畔卻聽到了音格爾壹聲斷喝：“好了，大家可以進去了！”
“啊？”閃閃被莫離拖著走，卻驚詫地睜開了眼睛——七星燈的映照下，墓道地面上沒有出現第二具屍體。她驚訝萬分地擡起頭往裏看，卻看到了最深處的黑暗裏有壹個模糊的人形，那個人站在甬道的盡頭，出聲說話：“機簧已經破了，大家可以放心。”
那壹瞬間，她驚訝得幾乎叫出聲音來——
阿樸還活著？他居然逃過了石球！
壹直到被莫離拉著走到墓道盡頭的房間，看到阿樸活生生地站在壹個神龕前招呼眾人時，她還沒回過神，擡起燈照了又照，想看對方是人是鬼。
“傻瓜，”莫離看到她納悶，笑著拍了她壹下，“剛才阿樸用了縮骨術，從石球和墓道的死角裏鉆了過去關掉了機關——妳以為他死了麽？”
阿樸還在劇烈地喘息，聞言咧嘴對著少女壹笑，揮了揮手裏掰斷的機簧，示意。
那個機簧果然設置在墓道盡頭的石室內，用極精密的精鐵絲與墓道地面相連，只要稍微出現腳步震動，便會將儲存在墓道上方甬道裏的巨大石球投下。
盜寶者們順利地到達了第壹個密室，燃起了熊熊的火把，映照出了室內的壹切——這是壹個用黑曜石砌就的房間，壹切都是漆黑的，石頭接縫之間抹著細細的泥金，金線在純黑的底上繪出繁復難解的圖形。
奇怪的是那個圖形壹眼看去，竟隱隱接近壹把弓的形狀。
黑色石室裏唯壹的亮色，是阿樸身側壹個嵌在墻壁上的神龕：純金打造而成，鑲嵌著七寶琉璃，在燈光下耀眼奪目。神龕中供奉著雲荒最高的神祇：創造神和破壞神。而破壞神手中舉著的長劍卻已經被阿樸生生掰斷。
——原來，那便是石球的機關所在？
在盜寶者們的哄笑聲裏，閃閃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往前直走。
“別動！”音格爾卻忽然嚴厲地喝止，毫不客氣地壹把將她拖回來，“站著！”
“怎……怎麽了？”閃閃嚇了壹跳，擡頭看著盜寶者的首領。
“這是第壹個‘玄室’，不可大意。”音格爾臉色凝重，把閃閃壹直推到了神龕前，按下去，“妳坐著，不要亂動，等我們找到了下壹步的方法，再來帶著妳走。”
“下壹步？”閃閃有點不服氣，卻隱隱害怕音格爾的威勢，“這裏……才壹個出口嘛。”
享殿東側的這條墓道，大約有三十丈長，通往這個三丈見方的小室，然後轉向，在另壹邊有壹道門，繼續向著九嶷山腹延伸。這條路大約是上壹條墓道長度的壹倍，末端還是壹個同樣的石室，坐在這個玄室裏就能看到那邊那扇緊閉的門。
閃閃想問為什麽不沿著唯壹的通道繼續走下去，側頭卻看到音格爾和九叔開始商量什麽，兩人眼神都很凝重，不停地在玄室中心點和拱門之間來來回回的走動，似乎丈量著什麽距離。然後九叔忽然做了壹個很奇怪的舉動：趴了下去，用耳朵貼著地傾聽。
閃閃看到盜寶者的眼神在瞬間都嚴肅起來，仿佛註意到了什麽可怕的事情。
她忍不住也學著將耳朵貼在地上，忽然，她聽到了輕微的噗噗聲，仿佛地底有壹個個水泡在冒出，破裂。
那是什麽？她悚然壹驚。
傳言裏都說，九嶷地下就是黃泉，可黃泉陰寒的水，怎麽可能發出沸騰壹樣的聲音呢？
那些盜寶者顯然是知道的，然而沒有人有空來解答她的疑問。所有人都默不作聲地在玄室內等待著首領的決定。音格爾和九叔商量了許久，最後兩個人長時間地坐在拱門的門檻內，竟然從懷裏掏出了壹卷紙，不停上下望著那條墓道的頂部和底部，迅速地用碳筆在羊皮紙上畫著什麽，繁復地計算。
周圍的盜寶者沒有壹個人敢於出聲打擾。
“不行。”長久的計算後，九叔長長吐出壹口氣，劃掉了最後壹行演算數字，“超出了所有人體力的極限，沒有壹個人能做到。”
“六十丈長，三丈高，底下還是血池。”音格爾也嘆了口氣，低聲——地面是虛蓋著的，壹踏即碎，而且整條道路都會在三個彈指的時間內坍塌。血池裏是沸騰的血漿，無論任何人跌落進去，必然會被瞬間融化！
“三個彈指的時間，阿樸也跑不完這條路。”九叔搖頭，有些無可奈何。
壹時間，整個玄室陷入了沈默的僵局。
“六十丈？我可以試試。”片刻，喘息平定，阿樸站了起來，主動請命。
“妳到不了。”音格爾蹙眉，望著那條通路，“妳的速度，比不上坍塌的速度。如果掉下血池去，就只有死。”
“那總不成在這裏打了退堂鼓窩窩囔囔地回去！”阿樸卻是揚眉，眼裏有壹種不顧壹切的光，握緊了拳頭，“做這行本來就是提腦袋搏命的事，誰怕過死來著？世子，讓我試試。如果死了，麻煩妳把我那壹份帶給我妹妹——她明年就該嫁人了，沒有足夠豐厚的嫁妝，是會讓婆家看不起的。”
“好。”遲疑了壹下，仿佛下了什麽決心，音格爾斷然點頭。
然後，輕輕加了壹句：“妳抓著我的長索跑，如果妳掉下去了，我拉妳上來。”
壹邊說，壹邊將臂上壹直纏繞的長索解了下來，把末端交到阿樸手中——世子習慣用長索配著短刀，然而誰都不曾知道他那條細細的、伸縮自如的長索，究竟有多長。
“多謝。”阿樸將長索末端在手腕上纏繞了壹圈，點頭，然後轉向門外，深深吸了口氣。
“喝！”他發出了壹聲低喝，右足踩在門檻上，整個人忽然如壹枝箭般射了出去！
這壹次的速度比上次更快，閃閃還沒來得及驚呼，他已然沒入黑暗。
然而，火光在他身後壹路燃起！
玄室外的墓道仿佛是紙做的，壹觸即碎。在阿樸足尖踏上的壹瞬間就撕裂開了壹條長長的縫隙，地面裂開，壹塊塊的塌陷！
塌陷後的地面裂縫裏，騰起了火紅色熾熱的光，仿佛熔巖翻滾。
那條裂縫在迅速無比地蔓延，向著阿樸腳下伸展開去，竟比人奔跑的速度更快。
“啊！”閃閃尖叫了壹聲，看著阿樸腳下的地面在瞬間坍塌碎裂。
“小心！”所有盜寶者齊聲驚呼，看著同伴在離石門十丈的地方壹腳踏空，向著地底血池直落下去。
音格爾蒼白著臉，手用力壹抖，整條長索竟被他抖的筆直！
已經延展開了五十丈的細細長索，原本根本不可能傳力，但在他的操縱下，末梢竟然靈蛇般揚起，將那個墜落的人往上帶！
“喝！”阿樸發出了最後壹聲斷喝，將胸腔內最後壹口氣吐盡，整個身體借著這股力上升了三尺，保持著向前沖刺的慣性，壹下子又離甬道盡端近了三丈。
還有兩丈就能觸到石門！
音格爾的薄唇抿成壹線，臉色有些發青，顯然方才壹次已然是耗了真力，他再度揚手，抖動長索把末梢揚起——然而，就在那壹瞬，地底的火光猛然躥起，將阿樸的身形吞沒！
“呵呵呵！……”血池裏有聲音發出了模糊的笑聲，詭異而邪惡。
“血魔！”九叔脫口，臉色蒼白，“這底下……居然有血魔！”
長索上的力道猛然壹失，空空地蕩回。末梢上，只有白骨支離。
只是壹轉眼，那樣活生生的壹個人就變成了這樣！
所有盜寶者臉色都有些青白，但沒有壹個人驚呼失措，更沒有壹個人流露出壹絲退縮之意。只有閃閃在驚呼，轉過頭去不敢看。她全身微微發抖，把頭埋在手心裏，感覺淚水壹滴滴的沁了出來。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生命不是輕賤的，可這些人，到底為什麽這樣不顧壹切？
“還有誰想試壹試？”九叔沙啞的嗓音響起，問眾人。
盜寶者們遲疑了壹下，居然又有壹個人越出，昂然擡頭：“我。”
“不。”然而這壹次揮手阻止的，卻是音格爾。少年的臉色蒼白，不知是因為目睹了同伴的死亡，還是方才發力過猛。
他的眼神凝視著地底血池內潛伏著的怪物，慢慢凝聚起來：“先處理了這個。”
九叔皺起了眉頭——這陵墓裏的種種妖魔，都是星尊帝在世時封印在地宮裏的，壹般人哪裏能奈何半分？比如這個血魔，傳說便是星尊帝滅了海國後，從漂滿了屍體和鮮血的碧落海面上誕生的食人怪物。
它以鮮血為水，吞吐怨氣，潛伏在地底。又有什麽能收服它呢？
音格爾忽然回頭，對著閃閃說了壹句話：“點起妳的燈，借我用壹下。”
然後，不等閃閃回答，他就奪了七星燈，快步走到門檻旁，俯身。
蒸騰的熱氣幾乎灼傷了他的肌膚，然而他卻盡力伸長了手，對著血池俯身——底下的魔物聞到了活人的氣息，登時興奮起來，轟然躍出，壹口向著他的右臂咬過來。
“嘩啦啦……”忽然間，憑空起了壹聲驚雷般的巨響！
壹團巨大的火光從半空盛放開來，轟然爆裂。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趴倒，莫離也死死地按著閃閃的頭，把她護在身後。那個魔物發出了可怖的哀嚎，竟然在接觸到音格爾手腕的壹瞬間變成了壹團火，轉瞬燃燒殆盡。
巨大的火光消失了，所有人擡起頭來時，只看到站在門檻旁的世子。
蒼白的少年被熏的滿面煙火色，右手更是衣袖焦裂，但他站在甬道旁，那條狹長通道的地底卻已然幹涸——沒有血，沒有火，只有空蕩蕩的黑色裂縫，深不見底。
“天啊……居然、居然就這樣消失了！”九叔第壹個反應過來，不可思議地驚呼。
音格爾點點頭，將手中的七星燈交還給發怔的閃閃。
“就用這個？”九叔還是覺得匪夷所思。
“我也不過是試試而已，不想真的能行。”音格爾蒼白著臉笑了笑，極疲憊的樣子，“七星燈是星尊帝留下的神物，我想血魔應該對其有所畏懼才對——所以才用壹只手當誘餌，趁機把整盞燈都送到了它的嘴裏。”
然後，那個巨大的魔物就仿佛被從內部點燃壹樣，轟然爆裂！
閃閃接過那盞燈，看著上面火焰裏跳舞的七個小人，果然看到了那些人兒的舞蹈裏帶著某種殺氣。她不由自主擡頭看著音格爾，那個正在用布巾擦拭著臉上煙火氣的少年有著狹長冷銳的眼睛，眉眼還是少年人的模樣，可眼神卻完全是冷酷鎮定的。
然而，那種冷酷裏，卻有壹種讓人托付生死的力量。
她忽然想起：這個人，其實和自己壹樣也不過十六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