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南榮 by 迷幻的炮臺
2025-2-17 21:24
樂奏得喜氣歡快,轎輦隨行侍女端著樣式各異的禮器,隊首隊尾分別有數名壯漢護送。
挑的都是族中數壹數二的勇士,壹只手便能輕而易舉捏死普通男人的那種。說是護送實為看守,以前也並不是沒出過當街救人的混亂。
遂鈺輕輕將轎簾掀開條縫,仔細觀察著前頭走著的那幾人。
寶姨娘事先按照玉羅綺的叮囑,將祭祀烹煮肉食的禮器,用沾著毒藥的帕子擦了壹遍。
與神享用祭品,在將童男童女焚燒之前,而這也是眾人精神高度集中的時候。
盡管月神之說在外鄉人看來,只是某種源於千年的獨特“傳統”,但大部分秀州人,以月神為尊,在宗祠勢力的加持下,更加深信不疑,融入骨血也也不為過。
遂鈺深呼吸,縈繞在胸腔的濁氣令他煩悶不已,若非離宮走這壹遭,也見不到如此荒謬的儀式。
並非神賜福於人,而是地位懸殊帶來的壓迫。
大都森嚴的等級制度就已經足夠荒謬,不知秀州百姓在這種情形下,如何活到現在。
壹場祭祀做得像是誰家娶親,嗩吶鑼鼓齊名,其中夾雜著百姓沿街跪拜的祈禱,乞求月神庇佑的呼喊入耳,遂鈺使勁咽了口唾沫,強行忍耐著不適,微微弓身,雙手捂住耳朵。
將他人性命作以祭祀,剝奪生的權力,以血腥鞏固並非眾望所歸的地位,若真有神明,豈會眼見百姓磨難而袖手旁觀。
清醒的沈睡者甘願封閉七竅,沈浸在自我營造的美麗夢鄉。原來大都的勾心鬥角都算不得什麽,世家們爭奪利益,即使有百姓跟著受牽連,那夜並非完全無人逃脫。
而在這裏,誰都有可能是某人口中的食物。
荒謬至極。
祭壇以拱垂形建造,四面通風,琉璃鏤空作穹頂,日光透過琉璃撒向祭壇中央,登上九十九層臺階,第壹百處設四人合抱的巨大銅鼎,取九九歸壹之意。
隊伍抵達之時,濃郁的肉香已在祭場泛濫開來。
寒意自腳底逐漸蔓延至心臟,遂鈺用力掐了把大腿,警告自己切勿因外物分神。
是,沒錯,這是外物,遂鈺告訴自己。
很快,他聽到伴於轎輦旁,方才攙扶自己侍女,低聲對同伴說:“聽說這次吃的是學堂先生的孩子,先生去宗祠鬧起來,天樞大人將他也壹並獻給月神了。”
提著花籃的侍女:“什麽?”
“而且……負責脫骨的,就是先生最得意的弟子。”
花籃侍女先是倒吸口涼氣,哽咽道:“先生那麽善良的人……”
“小聲點,別人看見。要是讓族長大人看到,妳也得被丟進去活埋。”
“可先生他——”
“我們又說不上話,還是少管閑事吧,上次因為多嘴,被長老懲罰的事沒過多久……唉。”
遂鈺豎著耳朵正欲多聽幾句,沒想到先開口那個閉嘴了。
……
此次將兒女奉予月神的兩族,家主站在最前排,司寇老爺揣著手面無表情,玉家先開口。
“妳家死的是小兒子,多少年才生了這麽壹個男丁,族長應多善待妳家才是。”
司寇老爺冷哼:“難不成玉老弟以為,只要多添幾位長老,日後便能入宗祠做族長?”
“這可不是誰錢多便能上的位子。”
玉家家主微笑:“妳家長房倒是多子,不如過繼壹位,我看曙合拉夫人近日精神不振,屢次請大夫去瞧,若外頭的大夫不頂用,我這倒有位法師。”
“說不定做場法,將身上的邪魔驅散,人便能恢復正常了。”
司寇老爺嫌惡地呸了聲,與玉家多說半句都是晦氣。
玉家家主心情並未因司寇的無禮而惱怒,反倒擡起下巴神采飛揚。
山郊狂風呼嘯,繡有當地文字的經幡隨風飄揚,人們將食物悉數傾倒於提前挖好的祭坑,用各類玉器填滿,蓋以深紅色黏土,伴隨著負責此次祭祀的禮官的壹聲令下,奴隸們絕望地被拖至祭臺,痛哭與哀嚎,恐懼死亡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地獄傳來,鐵銹味填滿整片山林,鋒利刀刃嵌進骨頭的聲音又脆又響,頭顱分離身體前的撕裂,順著臺階滾落的沈悶,壹聲聲扣緊呼吸。
像陰暗中爬行的蛇,如影隨形,驅之不散。
百姓圍在最外,裏層參與的,皆是月神忠誠的信徒,他們擁護月神,卻分屬各個派系,素日爭鋒相對,現在也只能面和心不和地站在壹處,用充滿狂熱的目光死死盯著銅鼎。
讀書使人明智,習此可治國,齊家,平天下。
直至此時,遂鈺才明白,掌握學識的那部分人,或許才是腐朽的根源。
自以為掌握了絕大部分財富,便能將學識壟斷於手,如水蛭般,從百姓身上吸食血肉,以營造更堅不可摧的權力堡壘。
不知在轎中坐了多久,遂鈺腿腳發麻,數次失去知覺。耳邊的哀嚎連綿不絕,從日光熹微至艷陽高照,正午溫度急劇上漲,轎內的空氣也隨之稀薄,鮮血浸染土地,鮮紅的“蛇”,靈巧地鉆進地底,部分化作潺潺溪流,順著臺階與陡坡而下。
大多數人腳底沾血,卻伴隨著族長天樞的壹聲令下,噗通跪倒,雙手朝向天空,高聲呼喊著月神名諱。
數名嬰孩投入銅鼎,場中隱約有壓抑不住的哭腔,也很快被信徒的呼喊覆蓋。
幹柴烈火將銅鼎底部燒得通紅,天樞不斷將瓜果投入其中,孩子們劇烈掙紮,有人熟練地用鐵鍬將他們死死浸入滾水。
沸騰沒過頭頂,初生的胎發隨著汩湧的水泡而飄蕩。
嬌嫩的肌膚變作深紅,很快又逐漸泛白,鼎中水面很快漂浮大量油花。
兩名婦人眼疾手快,將所有死透的嬰兒的手臂砍下,悉數丟進祭坑,先前殺人的那些,立馬上前將手臂擺放整齊,用準備好最後的黑色泥土覆蓋,並撒以麻油封層。
在秀州的傳統中,會認為嬰兒出生後百日內,靈魂純凈,最適合成為月神的孩子。
月神接受了孩子們的靈魂,肉體便賜予信徒分食,取同享恩賜之意。
貴族會分到最鮮嫩的部分,而普通百姓則只能幹看著,眼巴巴等待他們食用完畢後,分得些許湯水。
遂鈺雙手嵌進軟墊之中,身體難以抑制地顫抖。
他倏地理解父兄為何征戰沙場,即便被朝廷忌憚,群臣猜疑,數不清的詆毀落於陣前,仍縱橫邊疆,誓死守衛防線。
幼年的遂鈺,認為南榮王府幼子的身份,是禁錮自己的枷鎖,因為是四公子,所以會留在大都受人盤剝,屢次險些遇難。
他為活下去而痛苦掙紮,成為祭品的嬰孩,則連睜開眼的機會都被剝奪。
先活下去,才能再論以後。
“司寇公子,該您下轎了。”
侍女掀起轎簾。
風瞬間灌進轎輦,遂鈺微微閉眼,很快睜開,將手搭在侍女手臂,頂著厚重的冠,腳踏紅錦鋪就的大道。
壹步。
兩步。
三步四步,堅定從容地走向祭壇。
同類對同類氣味的排斥,令遂鈺本能作嘔,而玉羅綺的反應明顯比他還強烈。
玉羅綺與他並肩向前,卻走得壹步比壹步快,侍女不由得緊緊抓住玉羅綺,強行穩定她的身體:“玉小姐,妳得和司寇少爺同時抵達。”
族長天樞佝僂著腰,慢條斯理地用匕首割下嬰兒最後那點皮肉,盛放進剔透玉碟中,左右手同持,直至此次參與獻祭的童男童女來到他面前。
在侍女的指引下,兩人向天樞跪拜,天樞揚聲:“妳二人,乃是月神娘娘欽點座下侍奉。”
“靈月照耀,願秀州永垂不朽。”
“風調雨順,諸事順遂。”
“秀州大地的百姓都會感念妳們為秀州挺身而出的功績,請服下這最純凈的靈肉,帶著宗祠的希望,父母親族的祝福,化仙福澤後世!”
此次獻祭乃兩大家族所出,皆為家主之子,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玉羅綺與遂鈺身上,同時用余光關註著兩位家主的神情。
遂鈺能感受到天樞目光落在自己肩頭的重量,率先接過玉碟。
天樞:“柊,爺爺是看著妳長大的,妳就沒有什麽話要對爺爺說嗎。”
玉羅綺低眉順眼,適時打斷天樞的詢問,雙手擡起,恭敬道:“謝族長賜福。”
“族長,時辰快到了。”天樞身邊的禮官提醒。
天樞:“妳二人盡快食過,去陪伴月神娘娘罷。”
話音剛落,人群中驟然爆發出尖叫,身著貴族服飾的男人雙眼通紅,額角青筋暴起,發狂般地無差別攻擊身旁相熟,他嘶吼著撲向自己的孩子,生生將孩子耳朵扯下壹塊肉。
青年反應未及,捂著臉不可思議地望著自己的父親,男人口齒鮮血淋漓,大口大口咀嚼,離他不遠的女人嚇得尖叫,頓時引起男人註意,而青年也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維持秩序的打手率先沖了上去,在未制止男人前,另壹角也傳來躁動。
祭臺縱覽全局,天樞還未開口,身旁的禮官便迅速組織精銳前去支援,他向前跑了幾步,又回到天樞身旁:“族長!”
這是玉羅綺的藥效發作了嗎,遂鈺舌尖抵著上顎,禮官走路無聲,武功不弱,有他在天樞身旁……再等等。
天樞如遂鈺所料,鎮靜道:“年年祭禮都有人鬧,路上無人出手,我還以為先鋒軍消停了,原來在這等著。”
禮官:“可那人並非——”
“今日鍋中的肉妳吃了嗎。”天樞忽然問。
“啊?”太突然,禮官沒反應過來。
天樞低頭望著面前,被抽簽選中的司寇與玉氏,慈祥道:“孩子們,上好的肉,怎麽不吃啊。”
說著,他單手放在玉羅綺肩頭:“我知道妳不在意玉氏壹族的興榮,可妳也要為寶丫頭著想,她可是看著妳長大。”
玉羅綺身體壹僵。
“祭典還有壹批奴隸等待供奉,若妳聽話,解了這毒,寶姨娘便仍舊在宗祠伺候。”
他摩挲著玉羅綺手背的傷痕,繼續道:“司寇柊這小子,還真怕死,竟丟下妳壹個人跑了。”
“不過也不要緊,他已經與我們大家融為壹體了。”
“……”
遂鈺瞳孔緊縮,身體已經不受控制地動起來,小腿發力,猛地向天樞俯沖而去。
掀開蓋頭的同時,揚手拔出冠冕斜插的發簪,發簪尾端已經被他磨得極尖。
心臟瘋狂跳動,似乎在證明他仍然活著,警告他何必再等待什麽完美的時機,被人徹底看透的樣子,又狼狽又可笑。
是啊,宗祠進出那麽多人,為什麽無人攔住盤查。
明知寶姨娘與玉羅綺的關系,卻還是指定她梳發。
眼前鋒芒乍現,遂鈺即將刺中天樞前的半秒,禮官以劍抵擋,並迅速調轉劍鋒回刺。
“抓住他!”天樞厲喝。
遂鈺飛身後退數米,余光瞥見揮刀沖上來的打手,毫不猶豫,手中發簪瞬間脫手而出,脫下厚重禮服拋向打手,遮蔽其視線。
這些人的力氣太大,不能正面迎擊。
他正欲尋找時機奪刀,玉羅綺尖叫壹聲,整個人被天樞輕而易舉提起,天樞掐著少女纖細的脖頸,面帶微笑地看著玉羅綺臉色逐漸變成絳紫。
“異鄉人,若妳想玉羅綺活,便放下手中的武器,儀式還未結束,我們仍有商量的余地。”
異鄉人?!
天樞昂首挺胸,見遂鈺毫無反應,指著遂鈺居高臨下,仿佛勝券在握。
“南榮遂鈺,秀州與鹿廣郡井水不犯河水,若妳幾日前選擇息事寧人,本族長睜壹只眼閉壹只眼,將妳放出秀州也未嘗不可。”
“但現在——”
天樞陰仄道:“爾等休想活著走出秀州!”
“給我抓住南榮遂鈺!砍下其頭顱者,本族長重重有賞!”
“呸!臭老頭!抓住我再說!”遂鈺狠狠啐了口,挑釁道。
天樞身邊的禮官率先沖向遂鈺。
咻——
利箭穿雲破空,禮官直直穿過禮官的身體,尾端羽翼帶著他的身體,竟直接釘死在地面。
百米外,有人手持長弓策馬奔騰,急速向祭壇沖來。
遂鈺眼前壹亮。
潮景帝戰場縱橫,馬背上打天下,卻從未孤身沖入敵營。
眼前那抹紅色,隨著距離愈來愈近而逐漸清晰可見。
他的南榮遂鈺,身著深紅色婚服,頭頂金玉冠冕,壹改禦前行走精明善變的偽裝,以及體弱多病,纏綿病榻的嬌氣。
此刻,如真正的武將般,面對與他身形相差數倍的打手,氣勢淩厲毫無懼色。
血花飛濺,南榮遂鈺大笑。
“威脅我?”
“老東西,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