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四章 簡單的事

　　平坦的田野間，壹隊周軍馬兵在大路上蔓延。前面還有壹個穿著百姓短衣的漢兒，遙指視線深處壹處村落道：“將軍，駐在附近的契丹人都在那裏！”
　　當前壹個武將伸著脖子望向東面，目光停留在村莊上的旗幟上……普通村莊顯然也不用插旗。
　　武將立刻道：“咱們要順手為前鋒主力掃除這些小地方。王軍使！”
　　“末將在！”
　　武將伸出手掌向前壹伸，又向右壹彎，斷然道：“妳率本部從左翼出擊，自北側向東面包抄！”
　　“得令！”
　　“李軍使，妳走右翼。”
　　“得令！”
　　前後就在幾個彈指間，武將立刻拔出劍來，豎舉起來，回頭大聲道：“余部隨我沖！頭頂上禿發的、披發穿古怪衣裳的，全部殺！”
　　身後的軍府文官立刻提醒道：“將軍殺平民，有上峰之命麽？”
　　武將冷冷道：“有人不經妳同意就跑到妳家院子燒殺擄掠，動刀子還要講個什麽理？河北是咱們的地盤！”
　　他說罷把劍鋒向前壹指。眾軍聽了武將的話，立刻拍馬加速，馬蹄聲、叫嚷立刻在積雪片片的田園上鬧騰起來。
　　戰馬越跑越快，壹股馬群洶湧奔出，鐵甲在雪光中亮琤琤反光，雖只有幾百騎陣仗卻仿若勢不可擋。
　　那村寨口子上竟然還有壹座木頭建造、茅草頂的簡陋箭樓，並修建了藩籬和寨門。馬群卻未停留，直沖向寨門。
　　“嗖嗖嗖……”壹陣箭矢從村寨拋射出來。叮叮當當壹陣撞擊聲，就像石子丟水裏壹般，半點沒影響身披鐵甲的周軍馬群的沖鋒。
　　箭樓上的軍士拉開弓，對準壹匹馬壹箭射下去。果然馬身上的皮甲防禦不高，壹聲嘶鳴，壹匹馬前蹄跪地，馬背上的人大叫著摔落。
　　但周軍馬隊頃刻已沖至近前，“啪啪啪……”箭樓的木頭上釘上了許多箭矢，上面的軍士頓時臉色壹白，果然身上立刻連中數箭，從上面掉了下去。“砰！”插著箭矢的屍體砸到地面上，仿佛從天上射下來的鳥。
　　“砰！”又是壹聲巨響，壹騎竟然徑直撞翻了木頭藩籬。壹群馬兵立刻從缺口蜂擁沖入。裏面的壹眾遼騎沖將上來迎戰，壹時間哐哐當當的撞擊聲和拼殺聲大響。
　　周軍人馬像洪水壹樣不斷灌入，那些遼騎立刻就被大量的人馬席卷吞沒進了人馬潮水中。
　　左右兩翼的馬兵也突破藩籬幾路沖進來，灰蒙蒙的天空下、陳舊的房屋間，空中亮光點點，火箭向屋頂上拋射。火把亂扔，少頃就燃起了大火，村寨裏濃煙滾滾。
　　“隆隆隆……”馬蹄的轟鳴在濃煙中大響，路上只見周軍的將士。
　　壹條狗夾尾巴吠著從壹座燒起的房間裏跑出來。壹個周軍騎士在奔騰的馬背上壹側身，拉弓“啪”地壹聲放了壹箭，那狗便叫喚著倒在地上。
　　很快不少契丹人和奚人從失火的房間裏沖出來，先是跪在路邊斜舉著雙手“嘰裏哇啦”地說著什麽，卻沒有周軍將士理會，只是從馬群裏不斷飛出箭矢。那些人爬起來就逃，被騎著馬的周軍武夫追得雞飛狗跳，追上就是壹刀，慘叫聲在火光中時不時響起。
　　不到半個時辰，這個村莊就變成了壹片黑煙繚繞的廢墟，到處都擺著屍首，空中彌漫著壹股燒焦的糊味。
　　每過多久，前鋒主將史彥超便帶著壹隊人馬先行趕到了這裏，當場嘉獎了率軍的武將、贊他幹得很好，給他記入遼後的首戰軍功。
　　沿路上壹些百姓竟不怕武夫，人們聽說王師北伐，夾道來送吃喝。
　　史彥超見此景象大為高興，當著百姓的面大聲下令：“傳令諸部，河北漢人百姓，壹個都不準殺！”
　　但他很快發現壹個婦人抱著孩子在路邊哭哭啼啼。
　　史彥超見那婦人穿著粗布衣裙，完全是漢人的打扮，便隨口問道：“那婦人哭甚？”
　　壹個武將忙答道：“末將剛才叫人過問了的，那婦人好像叫徐二娘、還是王二娘，可她男人是契丹人。男人被殺了，家裏也被燒毀了，所以在那哭，咱們也沒理會。”
　　武將說罷又加了壹句：“契丹人家裏的當地婦人，多半都是強搶來的。”
　　史彥超騎在馬上壹臉不悅，皺起眉，又重復了壹聲：“那她哭甚？”
　　武將微微壹楞，伸手在腦門上壹撓，忙道：“她是被搶的，或許不該在意那死掉的契丹人……可是，那契丹人是她孩子的父親，她孩兒沒爹了，可能覺得可憐罷。大帥，婦人有母性，很在意孩兒哩。”
　　史彥超面無表情道：“這麽簡單的事兒還要本將教妳？沒了那孩兒，她不是就和契丹人沒關系了？”
　　武將愕然，但立刻抱拳道：“屬下明白了！”
　　他調轉馬匹的方向，離開馬隊，策馬返回壹邊從腰間把劍拔了出來，從馬背上跳將下來，然後向那婦人走過去。
　　那婦人淚眼婆娑地看著周軍武將，聽他“唉”地輕嘆了壹口氣。
　　武將走到了婦人面前，看了她壹眼，伸手又撓了壹下腦門。婦人停止了嚶嚶的哭泣，疑惑地看著他。
　　武將忽然輕輕擡起劍，在她懷裏的繈褓上戳了壹下。他的動作輕描淡寫，但很快很準確，馬上就把劍抽回來了。
　　婦人怔了壹下，低頭壹看，懷裏的繈褓上血跡浸了出來。她的臉色頓時壹變，攤開壹只手，看到滿手的鮮血，她又掀開繈褓看，身子頓時顫抖。
　　“啊！”婦人嘶聲慘呼壹聲，壹連叫著孩兒。
　　她當下發瘋壹樣向武將撲了過去，立刻就有幾個軍士擋在了她跟前，二話不說把她拽住。婦人的力氣自然比不上壹幫禁軍漢子，當下動憚不得，拿那武將沒辦法，眼睜睜看他走了。
　　史彥超轉眼就把剛才的小事忘記了，調遣前鋒大股主力繼續向北進發。
　　……周軍前鋒就有壹萬八千騎之眾，沿路沒有遇到任何像樣的抵抗，只發生了零星的沖突，掃蕩了沿途的遼軍據點。
　　後面郭紹的中軍主力尾隨前鋒開拔過拒馬河，大量的人馬湧入了遼國國境。
　　壹望無際的原野，深色的土壤上還有未融化的積雪，這片土地仿佛壹個蒼老的老人，露著歲月的痕跡。幾條大路上，馬群浩浩蕩蕩地緩緩向北移動，無數的旗幟在風中飄蕩。
　　人馬全是周軍禁軍，數不清的人，穿的衣甲也差不多，裏面的將士難以分清誰是誰。
　　趙虎便是其中之壹，他默默地騎著馬在人群裏，只需要跟著人們走就行。馬匹慢慢地走，感覺比較慢，但步兵步行還是快得多。
　　就在這時，他忽然發現前側的殘桓斷壁旁邊，壹個人呆呆地站在那裏。
　　趙虎頓時被吸引了註意，不僅是那人看起來很奇怪，而且覺得身影似乎有點眼熟。他壹時間沒吭聲，只是定睛望著那人繼續前行。周圍的將士也發現了那婦人，但沒人理會……壹個手無寸鐵衣衫狼藉的婦人，並不值得軍隊過問。
　　走得更近了，趙虎終於認出來，他的表情立刻變得誇張。緩慢的動作也立刻慌忙起來，壹踢馬腹就趕緊從隊列中沖了出去。
　　“趙虎！”十將在後面喊了壹聲。
　　趙虎心急，但又怕軍法，趕緊喊道：“那邊的人是我認識的……”
　　這邊壹喊，那婦人也轉頭看過來。趙虎奔至她的前面，翻身跳下馬，疾步走過去，瞪大了眼睛：“徐二娘……二娘……”
　　名叫徐二娘的婦人也楞楞地打量著過來的披甲執銳的年輕大漢：“妳是趙虎？”
　　“是啊！”趙虎臉上表情十分復雜，面部都幾乎扭曲了。他走到徐二娘面前，張了張嘴，終於吐出壹句話：“二娘，妳……”
　　趙虎心裏壹時間紛亂異常，無數的零星的回憶湧上心頭，在池塘邊捶著濕衣服的窈窕背影，遠遠望著她不敢靠近的磨人……以及徐家院子裏破碎的女人衣服和稻草上的血跡。
　　而現在，面前這個婦人臉上蒼白，披頭散發、長發上還沾著稻草末子，身上的粗布衣服又臟又狼藉。她已經不是當初的小娘，此時卻已是壹個婦人。
　　趙虎咬著牙，眼睛又澀又酸，他的喉嚨壹陣蠕動，咽喉壹股鹹絲絲的味道。
　　徐二娘的眼睛裏頓時流出眼淚：“他們殺了我的孩子。”
　　趙虎呼出壹口氣，顫聲道：“妳有孩子了？誰殺了妳的孩子？”
　　徐二娘擡起手臂，指著大路上的周軍軍隊。
　　趙虎低頭想了想，大概能猜到，她的孩子是搶走她的契丹人的，殺她孩兒的是周軍前鋒的人馬。
　　趙虎沈默了片刻，說道：“當時妳哥被契丹人殺了，妳不知道嗎？”
　　“什麽？”徐二娘瞪大了眼睛，眼眶裏全是淚水，忽然身子壹軟跪伏到了冰冷的地上。
　　趙虎站在那裏，面前的女子就是他以前日日夜夜想念的小娘，而現在卻不知道說什麽好了。曾經看壹眼都會臉紅的貌美小娘，而今都變成什麽樣子了！
　　趙虎回顧這片土地，壹時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更不知道，是什麽東西，造成了這壹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