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邊緣 by 張海錄
2023-3-25 22:05
1
在照顧金花和忙碌工作的間隙裏,士心請假回了壹趟家。這壹次他的心情很好,因為現在的他身體狀況比以前好了很多,工作也相對安定了。更讓他高興的是最小的妹妹萍萍的學習成績很好,考上壹個重點大學壹點問題也沒有。他現在把內心對大學的渴望和家裏的未來都寄托在最小的妹妹身上,無論如何他都要讓妹妹上大學,過上幸福的日子。
他這幾個月寄回家裏的錢母親基本上沒有動用,都留著給萍萍上學。士蓮上班之後收入不是很多,壹個月只有三四百塊錢,但是每個月基本上都交給了母親,加上蘭蘭在外面打工的收入,家裏最困難的時期似乎已經過去了。現在,全家人最重要的事情除了萍萍念書之外就是把剛剛分配到手的樓房買下來。
當年的小平房拆掉之後,家裏租房子住了兩年多。現在,壹套並不寬敞但是能給壹家人無限希望的新樓房分配到了家裏,雖然因為交不起錢分配到手的僅僅是壹套公房,每個月還要交納房租,但是畢竟來到省城十五年之後,終於有了壹套可以堂而皇之地住進去的樓房。士心打電話的時候能從母親的聲音裏聽出來壹種前所未有的高興。
窮人家的日子就是這樣簡單,只要衣食無憂便知足了;在這樣簡單的日子裏,生活如果壹天天發生著好的轉變,那便是最大的幸福。現在,張士心壹家人就沈浸在無限的幸福當中。
房子是壹定要買下來的。開發公司和房管所四處貼滿了關於房改的通知,說現有的公房將在兩年內全部賣給居住人,如果承租人在兩年內不購買房子,他們將依法收回。
士心回到家裏看到這樣的通知,不知道那些人依據的是什麽法,也不知道自家曾經的那幾間用父母半輩子的血汗錢買來的平房為什麽就那樣白白拆掉了,沒有給予他們壹分錢的補償。他不太甘心,又去找開發公司和房管所詢問。房管所說這是開發公司的事情,他們沒有辦法幹涉;開發公司說原來主管拆遷的經理因為貪汙幾百萬元已經被判了刑,之前的事情他們不清楚。但有壹條是明確的:當初沒有錢購買新蓋起來的回遷房的所有人家都沒有得到補償,僅僅用自己原來的私房換回了壹套沒有產權的公房,每月向房管所繳納租金。
“這是上面的規定。想要補償,當初就應該把房子買下來,現在妳依然得買下來——房改了不是?但是現在什麽補償也沒有了,原來自家的平房白白搭進去了不是?”開發公司的壹個管理人員說,然後就不搭理士心了。
士心並沒有死心,他覺得這樣的處理方案太不公平。對於像他們這樣清貧的家庭來說,根本沒有經濟能力購買房子。但是不論買不買新蓋出來的房子,原來屬於自家的房子被拆掉了,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得不到壹分錢的補償。他連續跑了很多天,揪著開發公司的經理不放,並且明確地告訴他,如果不能作出公平的補償,他就依法起訴他們。
事實上士心心裏壹點把握也沒有。他不懂法律,也不知道在這樣壹個偏遠的小地方,法律究竟能不能保護像他們這樣貧窮脆弱的人;如果法律真的能保護他們的話,拆房的過程中也就不會出現那麽多不公平的現象了。但他還是振振有詞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那個經理。那個經理仔細地端詳了這個從北京特地趕回來的年輕人,似乎有點兒動搖了,就在士心即將離開的前壹天,他得到了確切的消息。如果他們家現在打算把房子買下來,可以不需要壹次付清,而且可以免除壹部分房款,只需要在兩年內交三萬元就可以得到現在居住的這套樓房。
士心勝利了,全家人也開心了。
但開心只是暫時的。三萬元對他們家來說畢竟還是壹個天文數字,誰也不知道兩年內能不能攢夠三萬塊錢得到這套房子。如果兩年之後錢依然沒有攢夠,房子被收回將是必然的事情。
全家人在吃過飯之後經過了壹陣子周密的盤算,母親笑盈盈地問士心:“士心,妳現在壹個月是能有兩千塊工錢不?”
士心點點頭,笑呵呵地說:“往後怕還不止呢!您就放心吧!這房子啊,咱壹定要買下來。先交幾千塊,把手續辦了,其它的慢慢來。兩年之內壹定可以交完。”
母親點點頭,但似乎還是不放心。
“要不,妳把每個月的工資都給寄回來,我攢著?怕妳大手大腳地,壹口氣兒給花光了。那到時候可怎麽辦啊?萍萍也要念書不是?現在可不比妳那時候上學,學費貴得很哪!我們壹塊兒掃街的那個鄉下女子秦嫂——妳知道的——兒子去年考上重點大學,壹年要六千塊學費,硬是沒去上學。現在還跟著他娘掃大街呢!”說起上學,母親心裏已經沈寂了很久很久的波瀾似乎壹下子就洶湧起來了,她就想起了自己壹直耿耿於懷的事情,“妳啊,有學上都沒好好念書。人家孩子連學校都進不去,整天風裏來雨裏去地跟著娘親掃大街,這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啊?”說著話,母親眼角就多了兩滴眼淚。
士心心裏壹陣難過。
三年多過去了,他已經漸漸地忘記了當年黯然離開學校的那個清晨,忘記了那些悲歡離合的歲月。但是母親卻沒有忘記。在母親心裏,他的失學是她永遠的痛。
“娘,我現在不是挺好麽?您就放心,我每個月都把錢給您寄回來。給萍萍上學,剩下的留著買房子。兩三年呢,怎麽說都能把房子買下來。”
“還有我和姐姐。”蘭蘭已經明顯地長大了,眼睛大大的,個子高挑,身材勻稱,是壹個標誌的姑娘。她壹直在武警賓館當服務員,最初的時候壹個月只有壹百多塊,憑著自己踏實勤快,壹直做了兩年多,現在壹個月也能有五六百塊的收入了。
母親還沒有答話,士心就站起來走到蘭蘭身邊,望著和已經長得和自己壹樣高的妹妹,她的身上穿著洗得很幹凈的舊衣服。士心說:“把自己照顧好就成了,該買的時候就買點衣服什麽的,別讓人家看不起。家裏的事情有我在,不用妳操心。”
在他心裏,士心對這個妹妹有著壹份永遠的虧欠。自己上學加上重病沒有顧得上,也就是在那壹陣子裏蘭蘭考上職業高中後被迫放棄了上學,十六歲就在外面飯館裏洗盤子了。士心清楚地記得那壹年回家看到妹妹在飯館門口的冰天雪地裏洗盤子,手上布滿了血口子。家裏五個孩子,除了早早死去的弟弟,他覺得最對不起的就是蘭蘭。如果說父母親在最艱苦的歲月裏對自己的孩子應該有壹份愧疚的話,這份愧疚僅僅應該因為蘭蘭的早早失學而存在。士心沒有埋怨過父母,父母已經做到了他們能做到的壹切;他只怪自己沒有很好地照顧妹妹,讓妹妹失去了學習的機會,這個機會的失去很可能意味著妹妹蘭蘭的壹生都將發生徹底的改變。
他安排好了家裏的壹切。臨走之前帶著蘭蘭去了壹趟街上,給妹妹買了壹件像樣的衣服和壹條褲子。然後買了壹點東西壹起去看了看姥姥。老太太依然老態龍鐘,但是神色安詳,總有說不完的話,拉著士心的手絮叨了壹個下午,拿著士心給她的三百塊錢唏噓成壹片。士心走的時候,姥姥扒著門邊哭了。
返回北京的時候他心裏有點兒忐忑。因為他答應了母親把每個月的兩千塊收入全部寄回家裏留著給萍萍上學給家裏買房子。但他不能肯定把兩千塊錢寄給家裏之後,他自己是否能夠維持最簡單的生活。
他沒有過多地考慮這個事情。答應了的他就壹定要做到。即使沒答應,他也會這麽做。現在讓他覺得很幸福的是,自己還活著。那次黯然離開家的時候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見到最疼愛的父母和妹妹們;這兩年裏他已經兩次看到了親人,再沒有什麽比這更讓他覺得踏實和幸福。
母親的每壹句話每壹個眼神裏都看得出來,家裏的日子在漸漸變得好起來。母親的心情向來是這個家庭的晴雨表,現在母親時不時就會露出實實在在的微笑,有時候還能講壹個並不好笑的笑話把自己惹得哈哈大笑,晚上回到家裏還要向壹家人匯報自己領導著幾十個清潔工人掃大街的這壹天裏發生的種種事情,儼然壹個高級領導的姿態和語氣。壹切都表明,這個在清貧中顛簸了十幾年的家庭終於走過了最黯淡的歲月,漸漸迎來壹段光明的日子。
士心很放心。現在,如果還能有壹兩年時間,他把買房子的錢和萍萍上學的錢都攢夠了,即使立刻就離開了這個世界,他也會走得很安詳。
2
張士心的工作壹直都很順利。在半年多的時間裏他迅速地掌握了各種關於網絡的知識,也學會了制作網頁和處理圖片。這使他在做很多工作的時候逐漸變得得心應手,甚至連壹些需要其他部門來配合的環節也省略了,自己壹口氣就完成了。
這壹天,公司的運營總監把士心叫到了辦公室,很肯定地告訴他,他的工作成績非常突出。
“不過,看妳臉色不是很好。聽說妳經常加班到很晚才回去。要註意身體啊,小夥子!人事經理告訴我妳的情況,我很欣賞妳!希望妳越做越好。生活會越來越好,挑戰也會越來越大。妳有很多很好的想法,好好做,壹定會有出頭的壹天。”經理的壹番話讓士心覺得很振奮也很感動。至少說明自己半年多來的努力是有成效的,他不僅可以保住這份穩定而且相對有著豐厚收入的工作,而且也通過自己的勤奮證明了在這個繁華的大都市裏謀生,學歷並不是最重要的。
他現在可以放心了,因為經理讓他到人事部簽訂勞動合同。合同簽訂之後,他在未來的壹年裏根本不用擔心工作的問題。剩下來的事情就是更努力地工作,然後把辛勤得來的錢寄給家裏,完成他對家裏的承諾,盡到壹個兒子和哥哥的本分。
簽合同的時候他見到了更讓他振奮的消息。他的合同上清楚地寫著:職位:助理總編,月薪三千五百元(稅後)。看著那幾個字,他的心激動得通通直跳,經過了這麽多艱辛,他終於成了壹個可以獲得幾千塊錢月收入的人。和那些出入於寫字樓的西裝革履的人壹樣,他現在也有了豐厚的收入,成了這家大型公司的助理總編。
三千五百塊的稅後月工資,相當於父親和母親兩個人起早貪黑在大街上揮動大笤帚忙碌整整半年的全部收入!如果他節約壹點的話每個月只需要五百塊就可以應付自己的生活了,剩下的三千塊都可以存起來,壹年之內就可以把家裏的房子買下來了。
他看到了壹種前所未有的光明。壹種新的希望在他心底裏升騰起來。
沒有永遠的失敗者,在生活面前,自己是勝利者。他肯定地告訴自己,妳是壹個勝利者。妳暫時地戰勝了死亡,也戰勝了貧窮。現在,妳需要面對的就是把這份來之不易的好日子維持下去,把對父母家人所有的愛都變成好日子奉獻給他們,讓他們也感受到幸福和滿足。
人最難面對的就是自己,當他戰勝了自己之後也就變得攻無不克了。張士心走過了人生中最黯淡的歲月,在死亡線上掙紮六年之後,終於在千禧年即將到來的時候迎來了生命中的第二個春天。雖然這個春天來得遲緩了壹些,但他的人生也因為這份遲遲到來的春天而變得豐富了,高尚了。
他花壹百九十八塊錢在西單商場給自己買了壹套打壹折的西裝,人家還附帶著送給他壹條銀灰色有碎花的領帶。雖然不是很好看,但這是他在北京這些年裏給自己買的最昂貴的壹樣東西。運營總監那天臨別的時候笑嘻嘻地告訴他,他應該有壹件西裝,穿在身上會比較精神,而且也像壹個領導的樣子。所以他買了這件西裝,而且沒有猶豫,也沒有心疼的感覺。第二天他就穿著這套新買的西裝,打著領帶精神抖擻地到了公司。走在路上的時候他還有點兒不好意思,走兩步就看看自己身上,摸摸領帶,生怕領帶不小心歪到壹邊去。
李然壹大早見到西裝革履的張士心,驚得在原地跳了壹下,“啊!”地大聲喊了出來。嚇得辦公室裏所有的人都擡頭望著她。於是大家都看見灰頭土臉的張士心今天忽然變了模樣,哈哈地笑起來。士心臉上紅了,快步走到辦公桌前面坐下來,打開電腦忙碌起來。李然就像影子壹樣跟在他身後面。
“怎麽回事兒啊?換了壹套皮,就連我也不搭理啦?”
“快去忙妳的去!我要工作了。”士心攆她走。但李然跟他耗上了,怎麽也不肯走。
“妳今天要是不給我壹個笑臉兒,再要敢跟我耍大牌兒,我就跟定妳了。死也不會離開,晚上還跟著妳回家去吃飯。”李然仰起頭說。
“再不去幹活,小心經理看見了把妳炒咯!”士心嚇唬她。他很明白,這樣的嚇唬對李然來說根本就無濟於事。果然,李然腦袋壹歪,湊到他跟前,小聲說:“稀罕啊?我還不願意幹呢!壹個月千把塊錢兒,還要交稅,連妳現在的三分之壹也不到。”
士心轉頭看看李然,發現她靠得很近。就站起來按著她的肩膀往後推了推,說:“我也是從千把塊錢兒做起來的。妳天天心思就不在工作上,還想拿那麽多錢?妳當公司的經理都是傻瓜啊?要是換了我,就給妳五百塊,這還是因為我跟妳認識,要不然連五百都免談。”
“他們本來就是傻瓜!連我這麽優秀的人才都不能發現,硬是讓我做什麽破客服。天天對著電話‘餵,您好!請問您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煩不煩啊?那些都什麽人啊?動不動就跟我說:‘小姐,妳的聲音好好聽哦!’連自己本來打電話要做什麽事情都忘了,惡心!”
李然學得惟妙惟肖,士心禁不住笑了。李然撅起嘴巴,笑呵呵地說:“笑什麽啊?原來妳也會笑啊?哼!”她在士心的桌子上拍了壹下,氣呼呼地走了。士心沒有跟過去,因為他知道李然根本就沒有生氣。這個丫頭每天壹上班頭壹件事情就是巴巴地跑過來跟他胡鬧壹通,然後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工作。
他壹直都很忙,但是在他心裏很喜歡李然這樣子跟他胡鬧。甚至很多時候他還期待著李然能夠來找他胡鬧。他也說不上來這是壹種怎樣的奇怪心理,也許是這麽多年的日子過得太灰暗了,李然的出現讓他的生活裏面多了另外壹種燦爛色彩吧。他喜歡這樣的色彩,喜歡這種輕松的感覺。
但李然很快就再也不來找他了,連續很多天裏,李然都沈著臉獨自坐在桌子上發呆。他很想過去問問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壹直都沒有過去問。他知道,李然如果想告訴他,早就開口說了。到目前為止,他可以知道的關於李然的點點滴滴都已經知道了。這小丫頭連自己的初戀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士心,在士心面前她幾乎沒有什麽秘密,她現在不說出來壹定有她的道理,所以士心想等幾天,看看再說。
3
“金花還乖吧?”士心壹邊幫桑德偉整理攤子上的菜,壹邊看著坐在攤子裏面小板凳上靜靜地望著自己的金花,問桑德偉。
“怎麽不乖啊?壹整天壹句話都沒有說。還自己去上廁所呢!”桑德偉面堂黝黑,手裏忙著整理菜,嘴上說,“就是把丫頭凍壞了。我又不敢放在家裏,怕她出事兒。”
士心嘆了口氣,看看靜靜地坐在攤子裏面的金花。她穿著厚厚的棉衣和棉鞋,圍著圍巾,壹動不動地坐在板凳上盯著士心看。他這樣看著士心已經有很長壹段時間了。自從士心因為怕桑德偉壹個人忙不過搬到這裏來,租了兩間相互通著的房子和他們壹起住之後,金花只要看見士心,就靜靜地盯著他的臉目不轉睛地看。有時候腦袋還歪到壹邊,仿佛在努力地思考。起初她還動不動就默默地念叨孩子的名字,到了後來她的嘴巴就幾乎沒有張開過,仿佛變成了壹個啞巴。
“要不是得看著她,我才不在這裏賣菜。凍死巴活的也掙不到幾個錢兒,怎麽說也是壹大學生,也吃過幾年文化飯,稿費都賺了好幾大萬,怎麽就淪落到賣菜為生了呢?”桑德偉壹邊整理菜,壹邊絮絮叨叨地說。
士心不說什麽了。默默地收拾著菜。他覺得自己對不起桑德偉。
當初金花是他救的,也是他留下的。金花出走是他造成的,但是到了今天時時刻刻在金花身邊照顧她的卻是桑德偉。士心雖然搬到了這裏,每天下班回家做飯給他們吃,周末的時候把家裏所有的東西漿洗幹凈,但除了這些,他只能是每個月給桑德偉壹部分錢貼補家裏的生活,再把金花的藥買回去。他必須出去工作,不能時時刻刻在金花身邊守候著。
桑德偉理解他,什麽話都不說,有時候連士心遞過來的錢都不接。“給妳家裏吧。留著自己買點藥吃吧。”他總是這麽說。然後默默地照顧著金花,起初的時候連她上廁所都要操心,稍不註意金花就會尿濕了褲子,現在稍微好壹些了,金花知道自己去上廁所了。
“也不知道乒乓怎麽樣了。都半年多了,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吃苦。”桑德偉說完,眼睛紅了,擡起頭看了士心壹眼。士心知道,桑德偉對金花的出走和乒乓的丟失壹直耿耿於懷。造成這種局面的正是士心,他的心裏也壹陣難過。
“警察都找不到,我們能有什麽辦法?乒乓那麽小……”
就在這個時候,士心聽見壹直沒有開口的金花忽然張開嘴巴說話了。
“乒乓……乒乓……”她念叨著,從板凳上坐了起來,然後扯掉頭上的圍巾,雙手緊緊地撕扯著自己的頭發,很努力地想著什麽,嘴巴裏依舊念叨著,“乒乓,乒乓……”
士心幾乎是驚叫著穿過菜攤子奔到了金花面前,他抓住金花的肩膀用力地搖,眼淚撲撲而下。桑德偉也把手裏的菜丟掉,轉過身來看著金花。
“金花,妳想起什麽來了是不是?妳說啊,金花。妳快說,妳想起什麽來了?”士心用力地搖著金花。他有壹種預感,金花似乎很快就要想起什麽來了。
金花整整地盯著他的臉,仔細地看,努力地想著。
“乒乓,乒乓……”念叨著念叨著,金花的眼睛裏忽然閃過壹絲光亮,目光突然變得明亮起來。她壹把抓住士心的手,急切地說,“哥,娃娃被他們搶走了!搶走了!”說著,哇地哭了出來。
士心跟著哭了出來,桑德偉也哭了起來。市場裏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圍在四周看著這三個抱頭痛哭的年輕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此時此刻士心和桑德偉心裏有多麽開心和感動。經過了大半年時間,金花終於清醒了。她清晰地沖士心喊了出來:“哥,娃娃被他們搶走了!”
4
那壹天金花抱著孩子出走之後,不知道應該去哪裏,四處遊走。後來到郵局取了錢就直奔當初侮辱他的那個人家裏,她要帶著孩子去找那個人理論。走到樓下的時候她又沒有上去。她看了看孩子,懷裏的乒乓睡得很安詳,小臉蛋紅撲撲胖乎乎的。金花忽然舍不得了。當初生這個孩子就是為了指正那個壞人,但孩子來到這個世上之後,金花幾乎把所有的愛都傾註在了孩子身上,乒乓成了她的全部。現在,當她要帶著孩子去找那個人的時候,她忽然退縮了。乒乓是她的全部,她不能把娃娃變成指證那個混蛋的工具。那個混蛋不配有這樣可愛的娃娃!
所以她沒有上樓,帶著孩子離開了。
她懷裏抱著乒乓,揣著從士心的存折裏取出來的五千多塊錢,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走。那個時候她很想回去,很想回到那間生自小爐子的小屋子裏。她也知道,那裏壹定有壹個人在焦急地等待著自己,他會給她做飯燉雞湯,他也會永遠關心和愛護她,照顧她的孩子。金花幾乎要不顧壹切地返回大興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了士心之前要她離開北京回家的事情。
“他壹定是嫌棄我。要不然那天夜裏我要他睡在我身邊,他就不會拉上布簾子離開。他也不會叫我帶著孩子離開。”在想到了這些之後,金花忽然又想到了士心面臨的生活。“哥病得那樣重,家裏的日子那麽難,還要照顧我和娃娃。他受得了不啊?他壹定受不了,他的臉上總是像塗上了蠟壹樣的焦黃,他壹定受不了!”
金花抱著孩子默默地站在大街上。她不知道自己應該走向哪裏。在這座繁華的城市裏,士心是他最親的人,還在坐牢的桑德偉是她最親的人。現在,這兩個人都靠不上了,她不知道自己和孩子還能依靠誰。
她在朝陽的遠郊區租了壹間小房子,和孩子壹起心驚膽戰地住著。那裏就像壹個貧民窟,到處都是和她壹樣飄零在外的外地人,到處都是臟兮兮壹片,到處都是似乎不懷好意的目光。她緊張得夜裏連眼睛也不敢合,抱著孩子坐到天亮才迷迷糊糊歇壹會兒。
她漸漸地習慣了那種孤獨的生活,也放松了警惕。就在有壹天她出去解手回來之後,發現躺在床上的娃娃不見了。住在隔壁剛剛還蹲在門口吃飯答應幫她看著孩子的那個河南人也不見了。乒乓被那個河南人偷走了。
金花瘋了壹樣地追了出去,呼喊著乒乓的名字追了出去。這壹追就是很長很長壹段日子,直到桑德偉無意中遇見了她。這個時候她已經瘋了。
“是他,就是他。那個河南人帶著很多小娃娃在外頭跟人家要錢討飯。那些娃娃要了錢都交給他,要不到錢就被他打的死去活來。就是他,他偷走了我的娃娃!”金花依偎在士心懷裏,眼睛裏充滿著驚恐,交織著愛與恨。咬牙切齒地說。
“金花,只要認得他就好。咱明天就去報警。咱自個兒也出去找!”士心安慰著懷裏的金花。擡頭看了看桑德偉,說,“阿桑,明天壹早我去報警。妳別擺攤兒了,咱出去找孩子。”
桑德偉點了點頭,端過來壹杯水:“喝吧。金花。”
金花端起水杯,眼淚巴巴地望著士心,小聲問:“哥,乒乓還能找回來不?”
“能。壹定能。”士心摟住金花,輕輕地拍著她,金花緊緊地抱住了士心:“哥,妳壹定要把娃娃給我找回來啊,我不能沒有娃娃,妳們也不能沒有娃娃啊。”
5
士心報案之後,把整個案件的前後經過和相關的細節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警察,希望他們能夠幫助金花找到孩子。這個案子引起了警察的高度重視,接到報案就迅速展開了調查。
“案中有案。但這是壹個並不復雜的案子。”警察對他說,“找到偷孩子的人就能證明強奸金花的人有罪。”
士心點點頭。但他不知道在北京的茫茫人海能不能找到那個已經失蹤半年的孩子。他甚至覺得就算孩子現在立刻出現在他的面前,他也可能不認識了。乒乓只有壹歲多,丟失的時候還不到壹歲,也許就連他的母親金花也不能認出他來。
日子在焦急的等待中壹天天過去。
剛剛清醒過來的金花總是不停地哭。日子久了,眼淚也流幹了。她開始慢慢變得冷靜下來,幫著桑德偉打理菜攤兒。士心除了上班,壹有時間就往派出所跑,詢問尋找孩子的事情。但是冬去春來,到了第二年的四月,依然沒有孩子的消息。壹條壹條的線索到來,又壹條壹條地被否定。
士心放棄了自己尋找,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警察身上。
這壹天是個周末,士心特地帶著金花出去買東西散步。金花已經漸漸地從失去孩子的傷痛中走了出來,又像以前壹樣的孩子氣,跟在士心身邊嘻嘻哈哈的笑。士心看著金花,心裏不知道是壹種什麽滋味。她現在只有二十歲,本來是壹個陽光燦爛的年紀,但漂泊異鄉的日子裏,這個單純的女孩經歷了太多的苦難。他很心疼;但在同時他也很欣慰:苦難沒有消磨掉金花身上的那種純真的氣息,壹旦暫時地忘記了身邊發生的事情,她的臉蛋上就會顯現出花兒壹樣燦爛的甜美笑容。
“哥,妳還會攆我走麽?”金花小心地問。這個問題在她心裏藏了很久,她壹直都想知道,但是壹直都沒有問起。她很害怕她的士心哥哥會點頭或者很幹脆地告訴她他會攆她走。在她心裏,士心哥哥是天底下最善良也最完美的人,是她壹輩子都想依靠的人,但是她也知道自己僅僅是壹個鄉下姑娘,幾乎什麽都沒有。
自從她清醒之後看到經常影子壹樣跟隨在士心身邊的李然,她的心就壹刻也沒有平靜過。士心哥哥雖然沒有談過戀愛,但是他身邊無論什麽時候似乎都有壹個女孩子伴隨著,而且每個女孩子都投入地關心著他。不論是以前的春雨姐姐還是現在的李然,她們都是非常優秀的女孩子,也都深深地關心著士心。金花還是壹個很年輕的姑娘,但是她憑著女孩子的直覺看得出來,就像以前的秦春雨壹樣,現在經常出現在士心身邊的美麗女孩李然壹定非常喜歡士心。
想起李然,金花心底裏就會充滿了絕望。李然有文化,很漂亮,還有壹份相當好的工作。更重要的是,她每天都和士心在壹個公司裏工作,她最終和士心走在壹起幾乎是必然的事情。想起這些,金花的心就隱隱地痛。這個女孩子在風風雨雨的日子過去之後,芳心可可,竟然對士心情根深種,難以自拔了。
士心沒有點頭,他拍拍金花的肩膀,說:“不會。妳放心吧,哥怎麽會攆妳走呢?沒有妳在我身邊胡鬧,哥還覺得不習慣呢。妳不知道妳不在身邊的那些日子裏,哥心裏有多難過。我呀,就那麽天天盼望著,盼望能見到我的妹子,能看到她在我跟前胡鬧。那個時候我就對自己說,如果金花還能回到我的身邊,我就壹天也不叫她離開。”
金花覺得那只拍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很溫暖,也讓她無限幸福。淚水很快溢滿了她的眼睛,她把頭靠在士心身上,閉上了眼睛。淚水順著消瘦的面堂流下來。
“哥,妳真的那麽想我麽?”
“真的。哥什麽時候騙過妳?”
“沒有。我知道哥永遠都不會騙我。”金花說著,再也收不住淚水,鋪在士心懷裏痛快地哭起來。
“傻丫頭,哭什麽?”士心幫她擦幹淚水,拉著金花的手,看著她說,“哥壹定好好照顧妳。再不會攆妳走了。妳別哭,哭起來就變成醜八怪了,壹點也不像平常得妳那樣好看。”
“我不是哭,我是高興啊,哥。我現在比誰都幸福……”金花自己擦著眼淚,仰起頭問士心,“哥,妳看我醜麽?”
“不醜,妳壹點都不醜。妳不但模樣兒好看,妳的心比什麽美。”
金花破涕為笑,把臉貼在士心身上,幸福地閉上了眼睛:“哥,妳的心才美。我壹輩子都沒見過妳這好的人。”
“傻丫頭,妳才多大啊?還壹輩子呢,妳可知道壹輩子有多長?妳可知道壹輩子要經歷多少事情?”
“我現在還不知道,但我將來壹定可以知道。有哥妳陪著我,照顧我疼我,我這壹輩子就會天天都覺得很幸福。”
6
“瘋了啊,妳?”李然瞪著士心,“妳以為自己有多少錢啊?給了也就算了,還壹下子給那麽多?”
“他是阿靈的弟弟。馬上就要考大學了,我壹直都沒有好好關心過他,現在幫他是應該的。”
“那也沒必要壹下子就給他五百塊吧?如果我沒有記錯,妳兩個月以前就給他寄過錢了。兩百,沒錯吧?還有壹個叫做牛小丫的,是在妳家鄉吧?妳也給她寄了錢。”
士心擡頭看看站在身後的李然。她手裏拿著她的錢包,還有壹張從錢包裏取出來的匯款收據。
“妳這丫頭怎麽動不動就翻我東西啊?連兩個月以前的事情妳都知道。”
李然仰起頭,不屑壹顧地看著他:“那是啊,妳還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啊?連妳嘴巴裏有幾顆蟲牙我都知道。”說著低下頭來,靠近了士心。士心忽地站起來,伸手往上拉了拉李然的領口。
李然臉紅了,面若桃花,羞澀地壹笑。她太不註意細節了,這不是士心第壹次幫她往上拉領口。每次士心看見她的領口低低地搭拉著,就會輕輕往上拉壹拉。每到這個時候,她的心裏都會蕩漾起壹陣幸福的漣漪。她知道,士心不是壹個跟女孩子隨隨便便的人,面對著壹份獨壹無二的關心,李然總是坦然享受著。在她的感覺裏,士心要比他大很多很多,就像關心壹個孩子壹樣關心著她。她喜歡這種被關心的感覺,她甚至認為這是壹種寵愛。因為士心每次除了幫她拉起衣領,就連稍微重壹點的話也沒有說過。
但她不喜歡士心總是把心思放在那些無關緊要的人身上。
士心壹直關心著金花和桑德偉的點點滴滴,對於這壹點李然沒有任何意見,因為她知道那兩個人是士心在北京最親近的人,就算她再怎麽反對,士心也絕對不可能置之不理;她想不通的是士心無論怎樣艱難都沒有忘記時不時地給阿靈的弟弟和那個根本壹點關系都沒有的小丫寄錢。
“妳往後別給他們寄錢了。成麽?”李然問。
士心沒有直接回答,笑著說:“如果妳肯幫我寄錢,那我就不寄了。”
李然嘴巴壹撇:“切!我壹個月才弄多少錢啊?哪有錢幫妳管那些事兒啊?再說了,就算我有錢,我也不會管。我不是菩薩也不是活佛,我還天天盼著有菩薩能普度我呢!”
“那妳就別嘞嘞了,回去工作吧。”士心說著話,把李然的身子扳過去,在她背後推了壹把。李然拗不過,只好悻悻地走了。走出老遠,轉過頭來,眨巴著眼睛對他說:“趕明兒我要是潦倒了,您也時不時接濟我壹把。成麽,菩薩?”
士心還沒回答,附近壹個同事聽見了,連忙樂呵呵地搶著回答李然:“壹準兒成。甭說往後了,就現在。只要美女妳說句話,我馬上接濟妳。就算讓我下油鍋我也認了!”
李然壹閃身到了那個人跟前,伸手在他額頭上來了壹個響亮的暴栗。那人痛得嗷嗷叫,大聲地說:“妳這麽兇巴巴的,哪個菩薩也怕了妳了。看將來誰敢要妳當媳婦兒。”
李然不以為然,輕蔑地瞅了他壹眼,丟給他壹句話:“就算滿世界的人見著我就跑,也輪不上妳來操心。總會有那麽壹個瞎了眼的家夥看上我,不信走著瞧。”她說完話,看看士心。發現張士心正在遠遠的地方虎視眈眈地看著她。她心裏壹樂轉身就走,壹下子撞在了工作間的隔板上,別人還沒笑,自己卻哈哈地笑了起來,笑聲震翻了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