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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章

邊緣 by 張海錄

2023-3-25 22:05

  1
  張士心來到北京這所著名的大學已經四個多月了,但他似乎還不怎麽適應這裏的生活。確切地說,他還沒有來得及適應這裏的生活。
  四個多月之前他孑然壹身到了北京,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成了壹個格外忙碌的人,就連宿舍裏面的同學都很少見到這個皮膚黝黑的小子,每天總看見他上完課就匆匆忙忙地消失了,很晚才回來,回到宿舍埋頭就睡,仿佛總也睡不夠。最初大家都以為他是北京人,在外面有著很廣闊的交遊;但漸漸就知道了壹些他的事情,至少大家都知道,這小子每天外出就是去掙錢。入學兩個月的時候忽然知道這個小子憑著壹篇寫自己周末生活的文章獲得了北京師大學生作文大賽壹等獎,大家也就知道張士心這小子在每壹個休息的日子裏都跑出去忙著掙錢了。
  大家估摸這小子口袋裏壹定有不少錢;但這小子奇怪得很,身上總是那壹套洗得發白的中山裝,頭發枯黃,看上去憔悴不堪,有時候靠近了還能看見他臉上卷起來的幹皮,由此還可以斷定這小子臉上連壹點油都不搽。私下裏還有壹種傳聞,說張士心的襪子上面補丁摞著補丁,這個說法大家基本上覺得不可信,因為在九十年代中葉的北京重點大學裏,雖然到處都是貧窮的學生,但窮到這種程度的恐怕並不多見。
  也有人猜測:天天出去掙錢,連壹雙襪子也舍不得買麽?
  剛剛進入學校的時候是在九月份,天氣還很炎熱,大家都穿著背心T恤,展示著青春和活力,但張士心卻穿著壹套灰白色的看上去無比厚實的中山裝。那套中山裝壹度成為這所大學壹道別致的風景,每次他汗淋淋地路過校園的時候,總能惹來無數目光,驚奇和迷惑彌漫成壹片。
  張士心還有壹輛破舊的自行車,走在路上叮叮咣咣地響成壹片。那輛車是他剛來的時候二年級的壹個光頭師兄帶他到缸瓦市附近買來的,僅僅花了十塊錢。師兄說這樣的破車才安全,就是不上鎖也沒有人偷,果然壹直平安無事。在這所大學裏,最盛行的有兩件事情,壹個是談戀愛,另壹件便是丟自行車。兩件事情都與士心毫無關系:車破沒人偷,人窮沒人睬。很多人並不關註這個經常騎著破車叮叮當當走過校園的小子,但常常議論他那壹套不合時宜的中山裝。因為這套中山裝,也因為他的那壹篇獲獎作文,學校裏很多人都認識張士心,但他卻連自己班裏的同學都認不全,因為除了上課和睡覺,他幾乎沒有在學校呆著。
  2
  那套中山裝是考大學之前的那個春節母親花了五十塊錢特地給他定做的,這是他二十年裏穿過的最昂貴的壹套衣服,也是他惟壹的壹件沒有補丁的衣服。
  考大學的這壹年張士心二十歲。刨去從鄉下剛剛到城裏的時候在家裏看孩子耽誤了的那壹年,士心已經整整念了十二年書,並且壹直成績優異。按照最保守的估計,他考上壹所普通的師範大學沒有問題,所以平常的日子該怎麽過還怎麽過,除了上學,他的時間基本上就都耗在家裏的那個小攤兒上,有時候妹妹們能替他擺攤兒,他就自己搗鼓壹點東西到街上賣,賣過報紙,賣過煮玉米,賣過炒瓜子兒,到公園裏賣過冰棍兒,也學著人家賣過那壹段時間很流行的幸運帶,用批發來的絲綢帶子編織成可以綁在手腕上的小飾品,壹天下來竟然能賺三五十塊錢。但那樣的好境遇不多,大多時候他還是守候在家裏的那個小攤子前面,給人家稱體重,然後每次收取幾分錢的報酬。
  士心本來有壹套舅舅給他的淺綠色舊中山裝,穿上去很精神,平常不怎麽舍得穿,頭壹年夏天晾曬在院子裏的時候被收破爛的偷走了。那是那個時候他惟壹壹件看上去很光鮮的衣服,為此郁悶了很長壹段時間,不停地嘮叨,到了年關,好幾年不添新衣服的他竟然格外得到母親的寵愛,給他訂做了壹套灰色的中山裝,從此這件衣服壹年多沒有離開身子,只要外出,中山裝壹定穿在他的身上,就連高中畢業照片也是穿著這套中山裝照的,站在最邊上的他乍看上去如同那些老師壹樣有板有眼。
  那個時候他多少還有點虛榮,剛穿上新做的中山裝去學校的時候,連走路都覺得步子邁得特別開;但很快那種新鮮勁頭就消失得幹幹凈凈,因為年後不久,母親就做出了壹個重大決定,讓最大的女兒士蓮放棄念書,全家人壹致供她哥哥士心念書。士蓮十八歲,同哥哥壹樣念高三。
  3
  士蓮沒有輟學。
  母親的決定第壹次遭到了反對,反對的人就是她的兒子士心。
  “妹妹不能不念書。”士心淡淡地說,準備去擺攤。
  母親在身後怔壹怔,從腰裏解開圍裙,放在桌子上,隨後跟了出來。在老遠處沖兒子問:“誰供她?妳麽?”
  士心回頭看看母親,什麽也沒說,默默地走了。
  他供不了妹妹念書,但他很清楚而且很頑固地知道壹點:妹妹壹定要念書。於是當他在傍晚擺完攤回家,母親說明天開始士蓮不用去上學的時候,士心依然淡淡地說:“她壹定要念書。”
  母親看看兒子,在太陽底下曬了壹天,面色酡紅,態度很堅決。這是二十年來兒子頭壹次這樣堅決地反對自己的決定,母親多少有點奇怪,在她看來,兒子雖然壹直懂事,但畢竟還是壹個孩子,不論是反對意見還是某壹個決定,很容易就可以說服或者推翻。但她沒有料到的是這壹次兒子非常堅決,他說:“妹妹上學。我勞動。我供她。”
  整個晚上家裏都沒有人說話,士蓮獨自待在哥哥的小屋子裏默默地哭。除了哭泣,她不知道還有什麽辦法能夠改變即將面臨的命運。母親是善良的,深深地愛著每壹個孩子,四個孩子便是母親人生的全部;但壹家人竭盡全力的勞動和忙碌換來的收入趕不上飛漲的物價,現在維持家裏的生活已經非常不易,清貧的家庭能夠供壹個孩子念書都變成了壹種沈重的負擔,士蓮和哥哥都去念書是根本不可能實現的事情。士蓮很清楚地知道這壹點。十八年來,她第壹次感覺到貧窮是多麽悲哀,在貧窮面前,親情似乎顯得那樣蒼白。因為貧窮,她就必須放棄念書,從此開始過和父母壹樣早出晚歸的平淡而辛苦的勞作日子。想到這些,士蓮失聲痛哭起來。
  母親在隔壁聽見了,推門進來,罵壹聲:“嚎啥哩?我有什麽辦法?妳在這裏嚎,我也有壹肚子的苦,我跟誰嚎啊?”
  清貧的日子讓母親變得有些歇斯底裏,常常動不動就發脾氣。幾個孩子已經完全適應了母親性格的變化。母親才剛剛四十歲,早幾年的時候還留著兩條粗黑的大辮子,看上去充滿活力也滿懷熱情,在他們的眼裏,母親是壹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天底下沒有母親做不到的事情。但是現在,壹向倔強樂觀的母親卻沒有辦法做到讓兩個高中即將畢業的孩子同時去上大學了。
  “媽,妹妹壹定要念書。”士心說著走進自己的屋子。家裏就兩間屋子,大的壹間隔開了由父母和三個妹妹睡,另外壹間很小的由士心睡。
  這壹夜誰也沒有安睡。母親翻來覆去地嘆氣,妹妹在被窩裏抽泣,士心在隔壁聽得很清楚。他很清楚,現在惟壹能做的事情不是好好復習,而是在高考還沒有到來的這幾個月時間裏很努力地賺錢,準備足夠的錢來供妹妹念書。至於自己,把妹妹送進大學之後如果將來還有可能,再考慮上大學的事情。他很清楚地知道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還是希望有那麽壹天生活裏出現壹個奇跡,能讓他走進大學裏去。他深深地知道,在清貧中顛簸了十幾年的家庭如果說還有壹個光明的未來可以期盼,那壹定是他和妹妹們都能上學,不再像父母壹樣在社會最底層為了日子苦苦奔波,那樣的奔波消耗了青春也磨滅了熱情和信心,讓日子變得沒有未來。
  母親的眼前浮現著四十年的人生歲月,二十歲的時候已經下鄉五年,並且成了當地壹個農民的妻子和壹個孩子的母親;三十歲返回城裏,沒工作沒有房子,只有五個孩子和自己身上覺得使不完的力氣;四十歲的時候,最大的兩個孩子要考大學,除了十年打拼得來的這兩間屋子,家裏依然什麽也沒有。如果說年輕的時候她還有著那麽多的勇氣,現在她身上殘存著的除了勞累還是勞累,此外便什麽都沒有了,就連對孩子們壹肚子的愛,也看不出絲毫痕跡。
  白天在太陽底下曬了壹天,士心非常疲倦。母親壹聲聲嘆息沈重地灑在屋子裏,也灑在他心坎上。他很早就做出了自己勞動供妹妹念書的決定,但心底裏多少還存在著壹絲幻想,希望最好的結果出現,那就是他和妹妹都能念書;他甚至試探性地猜想母親是不是在這些年裏有那麽壹點點積蓄,他已經打聽得很清楚,師範大學每年的學費也就六七百塊錢,他需要的僅僅是這筆錢,到了學校之後他相信自己壹定有辦法養活自己。但從母親愁苦的神情來看,這個幻想註定已經破滅了。幻想破滅之後,他在這個失眠的夜晚做出了自己輟學勞動供妹妹念書的決定。決定了之後他像是解決了壹件大事壹樣,心裏覺得輕松了很多,甚至沒有來得及多想,就呼呼睡著了。
  第二天壹大早他就起床了,父母出去掃大街還沒有回來,三個妹妹並頭睡在大床上。他做了壹點簡單的早飯,叫士蓮起來吃飯,然後把書包整理好,放在妹妹肩膀上,很鄭重地說:“好好念書,什麽都不要管。有哥哥在哩。”
  周士蓮壹夜沒睡好,眼睛腫得通紅,嘴角喏喏地想說些什麽。士心拍拍妹妹的頭,把妹妹的身子扳過去,在後背上輕輕拍拍,說:“去吧。什麽也別想。好好念書。”
  士蓮出門去了,兩個小妹妹並頭趴在桌邊吃飯,她們不知道日子的苦,壹邊吃飯壹邊嘻嘻哈哈地說著發生在她們世界裏的那些瑣碎的事情,高興得哈哈大笑。士心看看這兩個妹妹,心裏升騰起壹陣強烈的責任感。除了馬上要考大學的大妹妹周士蓮,這兩個小妹妹也要靠他才能走進大學,這是絲毫不需置疑的事情。在這件事情上,作出壹個符合家裏情況的決定似乎不需要經過思考。清貧的家庭除了愛之外,註定什麽也不能給孩子們。壹個孩子的成就壹定會建立在另外壹些孩子的犧牲之上,這就是貧窮家庭的定理,也是貧窮孩子結束少年時代之後的必然歸宿。所以士心心裏很坦然。在三個妹妹出門上學之後,他也吃了點早飯,收拾了碗筷,把給父母做好的飯放在爐子上熱著,自己壹大早就出去擺攤了。父母就要掃街回來了,他不想看見母親愁苦的臉。出門的時候他看見自己的舊書包掛在門背後,他笑了笑,發覺臉上僵硬,那笑壹定很難看。
  4
  夏日的太陽熱情地舔噬著高原大地,正午的時候街上行人寥寥,只有蒼蠅躲在柳樹的陰涼裏面嗡嗡地咒罵。張士心就在這樣毒辣的太陽裏堅持了很久了。陽光炙烤著大地也炙烤著他的內心,但他的臉上很平靜,靜靜地等待著前來光顧的人,偶爾低頭看看自己手裏的書。現在他只能這樣假裝平靜,除了掙錢和默默地看書之外,他什麽也做不了。幾天之後,他的攤子前面來了壹個特殊的客人,是他的班主任王淑梅老師。王老師帶來的是壹個幾乎令士心心碎的消息:他被保送到陜西師範大學,需要回學校參加師範大學的例行考試。
  保送到重點大學是壹種幸福,也是壹種榮耀,但現在完全變成了壹種痛苦。壹直以來他擔心的不是考不上大學,而是交不起高額的學費。當他離開學校十多天,幾乎已經開始慢慢適應了在太陽底下慢慢等待客人光顧的日子的時候,大學這個詞又意外地闖進了他的生活而且變得更加清晰,仿佛伸手就可以觸及。
  王老師從學生的眼睛裏看出了壹種茫然和苦澀。這全然不是她熟悉的那個眼神。她很清楚地記得,從第壹眼看到這個孩子,就能從他身上感覺到壹種強烈的自尊和倔強。當初集體購買校服的時候,全班惟壹壹個遲遲不肯繳納服裝費的學生就是他,既不交納,也不做出任何說明,仿佛這件事情根本與他無關。那個時候王老師從壹個母親和老師的角度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孩子的內心,但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去做;她覺得問題似乎不僅僅是她替這個學生交納了服裝費就可以解決這麽簡單,所以她在幫他交納了服裝費之後,心裏反而忐忑不安。果然,在服裝分發下來之後,張士心就拿著自己的校服找到了王老師,淡淡地說:“老師,我沒買。”
  “不,妳買了。”王老師看著眼前這個孩子的眼睛,盡量和藹地說,唯恐壹不小心刺傷了這個孩子的在她看來很脆弱的自尊,“我幫妳買的,妳將來還給我。”
  張士心緊緊攥著校服,看看老師,點點頭,深深地鞠了壹個躬,什麽也沒說就走了。從那壹天開始,班裏的事情幾乎沒叫王老師操什麽心,冬天學生到來之前教室裏的火爐子壹定已經把教室烘烤得熱乎乎,夏天無論什麽時候教室裏都噴灑著涼水,黑板也從來都幹幹凈凈,同學的學習和壹些生活上的問題也都根本不需要王老師來操心。幾年時間裏,似乎士心不僅僅是她的壹個班幹部,更像是壹個最得力的助手。
  現在,這個助手的眼睛裏充滿了茫然。
  “明天來學校,我等妳。”王老師說。她不知道還能說什麽,但她也知道,說這些就足夠了。
  5
  王老師沒有說更多的話,留給士心壹套路遙的《平凡的世界》。王老師讓他有時間的時候看看這本百萬字的書,別的什麽也沒說。至於保送陜西師範大學的事情,老師僅僅說了壹句:“去考吧。為了證明妳自己。”
  望著老師遠遠離去的身影,士心忽然想起了小時候在鄉下的老師馬青。在那個貧窮的小山村裏,壹座只有幾間破舊的泥土房子的學校裏,馬青老師常常坐在窗口的陽光裏給學生們削鉛筆,有時候蹲在太陽底下將自己從縣城的垃圾堆裏撿來的廢電池壹枚壹枚地砸開,抽出裏面的碳棒讓娃娃們在地上寫字。就在士心離開家鄉的那個煙雨蒙蒙的清晨,他還看見馬青老師壹大早披著白色的塑料布蹲在縣城橋頭的垃圾堆裏尋找城裏人丟掉的電池。眼前這個漸漸遠去的老師在過去的幾年裏也給了士心無微不至的關懷,給了他很多信心和勇氣,如果不是這個老師壹直鼓勵著他,也許早幾年的時候他就放棄學業幫父母掙錢養家了。老師給他的是關心,也教會他堅強,教會他知道人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能讓心裏的希望破滅,懷著希望走下去的人生壹定能夠看到陽光燦爛的時候。老師對他影響至深,所以士心的理想就是考上師範大學,不僅可以節省求學的費用,還可以讓自己將來做壹個和自己曾經遇到的老師壹樣受學生尊敬和愛戴的人。
  王老師太了解自己的學生了,所以在這個時候送給他壹套書,而不是苦口婆心地勸說;士心也太了解老師了,所以在擺攤的幾天裏天天看那套書,夜裏也不睡覺,全然沒有了困意,深深地被書吸引了,沈醉在書裏面描寫的黃土高坡的那壹個貧寒但充滿愛和堅強的窮苦人家的生活中。那是他看過的最好的壹本書,也是後來對他的人生影響最大的壹本書。他知道,王老師叫他看那本書,壹定有著深深的含義,這含義似乎也顯而易見,那就是叫他無論面對怎樣的清貧和艱難也不要輕易放棄。
  壹個星期之後的壹天,士心沒有去擺攤,按照老師的要求和另外兩個同班同學壹起參加了陜西師範大學的保送考試,並且按照那所大學派來招生的老師的要求用鉛筆很認真地答完了試題。考場就在其中壹個同去考試的同學的家裏,試題也很簡單,他幾乎沒怎麽思索就用半個小時做完了所有的題目,然後壹臉輕松地離開了那個同學的家。他不用想也知道自己壹定是同去考試的三個學生中考得最好的壹個,即便出現了意外,他也沒有任何負擔和壓力,在他看來,這次的考試僅僅是壹個形式,或者僅僅是他人生的壹段經歷,以後回憶起來或許會因為參加了這樣的考試而覺得有壹點點驕傲,因為這樣的考試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參加。至少在這所省級重點高中裏面,僅僅只有壹個保送名額。
  考試的結果大大地出乎士心的意料,但也絲毫沒有影響他的生活,他依舊每天外出擺攤兒,晚上回到家裏看會兒電視,給妹妹士蓮輔導壹下功課,幾乎沒有去想自己參加保送考試為什麽僅僅得了二十多分。當這個結果傳到王老師耳朵裏的時候,老師反而有點擔心了,她擔心的不是士心要面對的高考同樣失敗,而是這次的保送考試會對士心的內心造成怎樣的影響。因為她清楚地知道,這次的考試對士心來說真的僅僅是壹個形式,同去參加考試的壹個學生的父親是教育局的幹部,無論如何士心也不可能考出那麽低的成績,無論如何士心也不可能最終走進陜西師範大學的校門。
  兩年以後,士心貧病交困,再次碰到同去參加考試的那個同學,才明白那次的保送考試中為什麽主持考試的人要求他用鉛筆答題。但到了兩年之後士心明白事實的時候,壹切對他來說已經變得根本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他還能不能活下去。
  保送考試就那樣結束了,除了同學們在私下裏小聲地議論這件事情之外,當事人張士心每天依舊去擺著家裏的小攤,沒有來學校上壹堂課。對高三畢業班的學生來說,畢業前的每壹堂課都很重要,都能學到很多和高考直接相關的知識,但是張士心錯過了這壹階段的每壹堂課。王老師開始有些擔心已經很久沒有來學校上課的學生張士心能否在高考中考出壹個很好的成績,她很希望這個壹直成績優異,尤其是在語文方面有著天賦的孩子能在高考中考壹個語文單科狀元,那不僅僅是孩子自己的榮耀,也會是王老師的驕傲。如果張士心因為這壹段時間沒有來上課而影響了最後的高考或者幹脆不參加高考,那不僅是這孩子壹生的遺憾,也會是王老師教書生涯中的壹個重大遺憾。張士心不是她教過的學生中最優秀的壹個,但這個倔強的孩子卻是王老師二十年教書生涯中遇到的最特別的孩子,也是最讓她牽腸掛肚的壹個學生。
  無論如何,這孩子都得參加高考。王老師這樣想著,在壹個夕陽西下的傍晚找到了在大街上提著大笤帚打掃衛生的士心媽媽。她沒有問家裏對士心上學的態度,因為這個問題的答案她很清楚。她只是對士心的母親說:“您能不能勸士心參加考試?僅僅是勸壹勸他,讓他沒有任何顧慮地去參加考試。哪怕他考不上,也讓他試試看。”
  士心的母親望著這個和自己年齡相仿但看上去明顯比自己年輕很多歲的老師,猶豫著點點頭。她沒有主見,窮困使她無論什麽時候僅僅擔心家裏的生計,其余的事情根本顧不上考慮,甚至連孩子生病的時候也僅僅是吃幾片藥硬生生扛過去,從來都不去醫院看看。剛來省城的那壹年,最小的兒子腳上生了凍瘡,壹整個冬天小腳丫都腫得如同壹塊番薯,不停地往外面流著膿血,除了塗抹壹點紅黴素軟膏之外,她沒有在意,依舊每天忙著掃大街,擺那個給人家稱體重的小攤子。直到那壹年春節剛剛過去的壹個傍晚,她回到家裏的時候看到兒子張士心抱著弟弟站在小巷口上等待娘親回來,小兒子面色蒼白,氣若遊絲,小半截舌頭露在嘴巴外面變成了絳紫色。那天早晨她像往常壹樣出門擺攤,她的小兒子在冰涼的床頭躺了壹天,身子底下尿了壹攤很大很大的尿。那孩子五歲以來第壹次尿床,也是最後壹次。她撕心裂肺地呼喊,抱著孩子瘋了壹樣沖到車站,在開往城區的惟壹的壹趟公共汽車車站上連天價號叫,希望那些瘋狂擠車的人能讓她先上車,但是沒有人在意這個瘋子壹樣披頭散發的女人。第二天清晨,她和丈夫抱著已經死去的孩子走過冰雪飄飛的長街,走向火葬場,淚水凍結在臉上,壹點都不冷,心如同被絞碎壹樣痛得她呼吸困難。孩子太小了,燒掉之後連壹絲骨灰也沒有剩下,剩下的只有清晨火葬場上空淒厲的哭聲和壹縷白煙。那孩子死於敗血癥,腳上的凍瘡最終奪走了孩子的命,也榨幹了母親所有的淚水。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就決心再也不耽誤孩子的病,但在清貧的生活面前,這樣的決心同樣軟弱無力,小女兒士萍有壹陣子天天發燒,堅持了壹個多月之後奄奄壹息,她又呼號著把女兒送到了醫院。如果再耽誤壹兩天,肺結核就奪走了士萍的命。現在,面對孩子上學,在本來就艱難到了極點的生活和孩子前途面前,她不知道怎樣選擇。實際上,就算她很明白該怎樣選擇,她也沒有辦法做出壹個本來應該做出的選擇。她不能隨隨便便給孩子壹個承諾,因為她作為母親,不能把給孩子的承諾變成現實。
  孩子上了十二年學,除了最初的那幾年,之後就連鉛筆也不曾朝母親要過壹根。壹管鋼筆從小學用到高三,不知道是否還能很順當地用,但她不止壹次看見那支散頭鋼筆在兒子的中指上墊出了壹個厚厚的繭子,漏出來的墨水常常把孩子的手染成藍色。她從來沒過問孩子的學習,也不知道高中上學每年還要交納幾十塊的學費,兒子沒要過,她也沒問過,很多時候根本就不敢問,她害怕學校沒完沒了地收錢。
  但她深深愛著自己的每壹個孩子。從十九歲有了第壹個孩子,二十年過去之後,兒子都二十歲了,她幾乎沒打過孩子,連責罵都很少有過。除了嘮叨,她就只會默默付出。她不認為那樣的付出是壹種高尚的品質和行為,在她看來,那僅僅是自己的本分,壹個母親的本分,壹個妻子的本分。
  “去考試吧!”她對兒子說,默默望著兒子的臉。壹段時間不間斷地擺攤下來,兒子明顯地黑了很多,頭發也長了。但在兒子臉上看不出任何關於他內心世界的蛛絲馬跡。“我知道妳不甘心,娘也不甘心。去考吧,考完了再說。”她說。
  兒子點點頭:“嗯!到時候我去考。現在我擺攤,妹妹壹定要上學,我也想上學。”
  6
  壹九九四年的夏天格外炎熱,就連這個地處青藏高原的小城市也彌漫著熱滾滾的氣流,空氣就像每壹個要考試的孩子的心壹樣沸騰著。張士心就在這樣焦灼的空氣裏參加了高考。他的中山裝口袋裏還裝著壹支彈弓。這支彈弓是他在擺攤的時候花了兩天時間做好的。那壹陣子母親氣管炎犯了,天天不住地咳嗽,嗓子裏發出沙啞的吼吼聲。士心不斷地催母親去看看,母親堅持不肯去。士心專門詢問了周末在街頭義務咨詢的專家,聽從專家的意見給母親買了壹點蜂蜜和陳皮,熬成糖水給母親喝,但似乎沒什麽療效。後來還是王老師告訴他,在壹只母雞的肚子裏裝上鴿子,鴿子肚子裏裝上幾只麻雀,再加上幾味中藥材,燉出來喝湯就可以治療氣管炎。所以在考試的時候,他的口袋裏就多了壹支彈弓,他要利用從考場出來的那點空閑的時間打幾只麻雀給母親治病。
  十幾年的學校生活裏他已經習慣了考試,也根本沒有把高考放在心上,在他看來這次決定人壹生命運的考試跟平常的小考試沒有什麽分別,所以他很快就交卷出來了。在他內心深處甚至有壹種奇怪的想法,那就是自己根本什麽也考不上,那樣就沒什麽好埋怨的了,也不會有什麽遺憾了,他需要做的全部的事情就是埋頭勞動供三個妹妹念書。如果三個妹妹都能夠順利地上完大學有壹個光明的未來,對他來說就是功德無量的事情。
  在寫作文的時候,他忽然摸到了自己口袋裏的彈弓,那個瞬間就想起了往昔很多很多事情,想起了幾年前還紮著兩條烏黑的大辮子的母親,想起了今天已經佝僂著身子在大街上揮汗如雨地打掃衛生的母親,想起了壹向沈默寡言的父親,想起了年幼但是很懂事的妹妹,也想起了因為貧窮耽誤了治療最終因為腳上的壹枚凍瘡而早早死去的弟弟。20年艱難的人生歲月點點滴滴在他面前壹閃而過,他忽然覺得很感動,有壹種想趴在桌上哭壹場的沖動。清貧什麽也沒有給他,卻給了他太多太多的愛和感動。他收住了就要溢出眼眶的淚水,用那支正從裂縫中往外滲著墨水的舊鋼筆寫下了自己的家,自己的愛,自己對大學的向往。沒有料到的是,這壹篇文章在當年的高考中成了全省惟壹的壹篇滿分作文。連續兩個多月沒有去學校上課,但他仍然取得了語文單科全省第二名和全省文科五十名的成績。
  考完語文出來,士心在學校門口的壹座花園裏打麻雀。不多時間就打到了四五只,已經足夠給母親燉壹鍋湯了。他提著麻雀走出花園,看見王老師坐在花園邊上的長椅上等待她的學生考試結束,身邊還站著幾個提前出來的學生,都低著頭,似乎在接受老師的批評。
  王老師果然在批評那些學生,但士心走過去之後王老師就什麽也不說了,看看他手裏的麻雀,老師就明白了。
  “也不急於壹時啊!”她笑著說,“考完了再打。”她本不想問,但還是忍不住問了壹句,“考得好麽?”
  “還好。”士心淡淡地說,“能及格。”
  第二天的考試結束之後,從考場出來的孩子們把手裏的課本撕得粉碎,拋到半空中,破碎的書本紛紛揚揚撒下來,預示著這些孩子壹個時代的結束。他們不知道應該歡笑還是應該流淚。但士心顧不上歡笑也顧不上流淚,盡管他知道妹妹不壹定能考上大學,但他必須在剩下的壹個多月時間裏更加努力地賺錢,給妹妹準備足夠的學費。所以他沒怎麽想就接著擺攤兒了。兩天之後,妹妹接替了他,他通過同學的介紹走進了壹個建築工地,成了壹個小工。
  7
  張士心勞動的開端開始於五歲那年冬天年關將近的時候。那個時候他不知道什麽是勞動,但他喜歡勞動帶來的那種成就感。那壹年他跟著村子裏的幾個大孩子到村外戈壁上撿拾動物的遺骨。地處青藏高原的家鄉到處可以看見成群的羚羊和黃羊,每年都有很多動物死去,遺體就被戈壁上凜冽的風吹成壹堆枯骨,孩子們每年都要到野外去把那些動物的遺骨撿回來賣給供銷社,可以換回來很多糖果和家用的東西。那壹年士心跟著大孩子們跑了幾天,得到了壹塊六毛八分錢,他用這筆巨款給父親買了兩包“青松”牌卷煙,給母親買了兩把棉線,給妹妹買了壹根紮頭的紅綢帶,還給自己買了壹包壹百響的鞭炮,過年的時候劈劈啪啪地過足了癮。母親毫不吝嗇地誇獎了他,他把小臉蛋笑成酡紅,像壹個小人書上的勇士壹樣挺著胸膛站在母親面前,手上腳上的凍瘡又痛又癢。
  十五年之後的這壹次勞動真正是他勞動的開端。需要的不僅僅是熱情,還需要足夠的勇氣和耐力,因為勞動完全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建築工地在火車站附近,他的任務是安裝下水管道,就是要把壹根根四五十斤重的鑄鐵水管扛到樓上,對接起來,用水泥和沙子封好接口,甩動大錘在樓板上砸壹個圓洞,然後把樓上樓下的管道連接起來。
  他的身體太羸弱了,在那些從鄉村裏出來的漢子們面前,他又單薄又沒有力氣,幹活總是最慢,常常遭到那些嘴巴裏叼著劣質煙卷兒的漢子們的嘲笑:“城裏娃,孬啊!”
  聽著那些鄉下漢子的取笑,士心壹點也不生氣,他覺得自己本來就孬。但就算最慢,他也壹定能完成每天的工作,然後拖著疲倦的身子回到家裏,吃壹點飯之後倒頭就睡。家裏誰都明白士心的苦,然而誰也沒有辦法阻止他,因為貧窮是改變不了的現實,要想在清貧中獲得生存,家裏每個人都必須面對應該面對的事情。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事情需要去做。在士心面前,家裏人應該面對的事情就是保持沈默,尊重他現在的勞動和已經做出的決定。
  最初的勞動讓他全身都感到酸痛,手上已經布滿了紫色的血泡;壹段時間下來,漸漸習慣了工地的勞動,身體上的疲倦漸漸減輕了,雖然身上到處都痛,但骨子裏卻多了壹些勇氣和力量,精神也好了許多。他很滿意現在的工作,雖然辛苦,但是每天可以有八塊錢的收入,壹個多月下來就可以有三四百塊,加上妹妹擺攤的收入和自己已經存起來的壹百多塊錢,保證妹妹順利進入學校應該是沒有問題的。至於以後的生活,他相信,憑自己的力氣養活爹娘並且供三個妹妹念書應該不是壹件很困難的事情。
  漢子們幹活累了就抽著煙開著粗俗的玩笑,他們哈哈大笑的時候士心也夾在人群裏哈哈笑。漢子們偶爾遞給他壹根煙,他笑笑,擺擺手。遞煙的人就沖他“切”壹聲,把煙卷丟進自己嘴巴裏。只有壹個大約五十多歲的人從來也沒有遞過煙給士心,也沒有給別人。幹活累了的時候就掏出自己的煙點上壹根,坐在沙堆上撲撲地吐著煙圈兒,不住地咳嗽。從來不跟人家說話,別人也不跟他說話。
  起初士心並沒有在意這個留著短短的花白胡子茬的漢子,但他的咳嗽聲時時刻刻傳進自己耳朵裏,時間久了,士心就忍不住了。
  “少抽煙。”他說。
  那個人望望他,猛吸了壹口,把手裏的煙卷兒在地上蹭滅,煙頭裝進胸前的口袋裏,站起身來扛了壹根鐵管走進樓裏。
  再次休息的時候,那人竟然給了士心壹根煙:“抽吧!解乏得很。”
  本來想拒絕,但他真的很累。雖然從十歲那年開始他就壹直沒有停止過在節假日裏擺攤貼補家裏,每壹個假日都必然在街頭的人群裏忙忙碌碌地掙錢,但現在這樣高強度的勞動他還是第壹次接觸,疲勞就像生了眼睛壹樣鉆進他身體的每壹個縫隙裏,他除了幹活之外的所有時間幾乎都在睡覺,但仍然趕不走身上的疲倦。他不知道煙卷兒是不是可以解乏,但至少應該試試看。於是他接過煙卷兒,就著那人遞過來的打火機點燃了,吸了壹口,立刻就吭吭吭地咳起來。那人哈哈大笑,抽了壹口煙,吐出壹連串很好看的煙圈兒。
  “不抽了。嗆死了。”士心把煙卷兒插進沙子堆裏。那個人趕緊伸手過來,把半截煙撿起來,吹壹吹,放進胸前口袋裏:“別浪費了。過濾嘴兒的。”
  士心笑笑,說:“這東西有啥好啊?妳也少抽。把煙戒了吧。”
  “戒個球!抽了半輩子了,戒不掉啦!”
  “想到抽煙,就吃東西。買點水果糖帶著唄!想抽煙就抿壹顆,慢慢就戒掉了。”
  那人呵呵笑,不說話了。站起來扛著鐵管走進樓裏,聲音從樓裏傳出來:“妳娃娃家啥也不懂,這煙就像女人,哪能說戒就戒掉哩?往後妳就喊我老趙吧!”
  士心也站起來,抱起壹根鐵管望肩膀上送,沒有放好位置,就閃閃腰往上送壹送。他突然感到肚子裏壹陣鉆心的劇痛,忍不住蹲了下來,在他蹲身的瞬間,肩上的鐵管滑下來落在沙堆上,身邊立刻彌漫起壹團塵霧。老趙聽見鐵管落在地上的聲音,慌慌張張跑出來,看士心沒什麽事,就笑著說:“城裏娃,當心著點兒。石頭磚頭不長眼睛啊!”
  士心笑笑,沖他擺擺手。老趙進樓去了,士心試探性地想要把那根落在地上的鐵管扛起來,但肚子裏面撕裂了壹樣疼痛,他壹甩手把鋼管丟在壹邊,抱著肚子在沙堆上蹲了下來,擡頭望望天空,藍天潔凈得沒有壹絲雲彩,壹只鳥兒歡然掠過半空,撒下壹串無憂無慮的明亮叫聲。
  8
  短短壹段時間之後他已經完完全全成了壹個民工,吃著大鍋裏做出來的煮白菜,偶爾也抽著漢子們遞過來的劣質煙卷,跟他們壹起開著粗俗的玩笑,就連手掌也像那些民工壹樣長滿了老繭和血泡。從頭到腳都被壹層灰土遮蓋了,連眉毛裏面都堆積著厚厚的灰塵,完全看不出壹個月之前他還是壹個坐在教室裏參加高考的學生。惟壹和那些漢子不同的是,他的肚子很痛,而且疼痛在壹天天地加重,最近幾天他連飯都不想吃了。
  老趙很多天都沒有抽煙,常常看見他丟壹顆糖果進嘴巴裏,吃得吧嘰吧嘰響,但從來都不肯給別人壹顆。每次在壹起幹活的時候,士心總是看著老趙吃糖果的滿意樣子,淺淺壹笑。老張就咧開嘴巴,嘿嘿地笑,露出壹口焦黃的牙齒,臉上的皺紋裏面堆滿了塵土。
  忽然有壹天老趙又抽起煙來。士心也沒有問,獨自在樓門口的鐵架子下面往鐵管的接縫處填沙子,老趙自己卻跑過來了,拍拍士心的肩膀,說:“戒個球啊!吃掉的水果糖比煙卷兒還貴。煙卷兒這東西,就好像女人壹樣--我好像跟妳說過的啊!不說了,說這幹啥啊?妳娃娃家懂個球啊--我婆娘死了十幾年了,我還惦記她那白花花的肚皮呢!這煙就像女人,戒不掉啦!”他忽然罵了自己壹句,“剛說不跟妳扯女人的,怎麽又扯上了?瞧我這張狗嘴。”
  士心呵呵笑,什麽也沒有說,繼續低頭幹活。他不希望自己壹輩子像這些漢子壹樣辛辛苦苦勞作,但是他心裏對這些用生命和雙手創造日子的人充滿尊敬,他跟這些人在壹起如同和親人在壹起壹樣感到踏實和親切。他在農村度過了生命裏最初的十年,後來隨著母親到了省城。在農村的那十年裏,他目睹了壹個高原山村的變遷,也目睹了鄉親們為了改變生活付出淚水汗水甚至生命,他覺得天底下最值得尊敬的就是那些勤勞善良的農民。
  士心埋頭幹活的時候忽然聽見頭頂上咣當當響,幾乎在同時,自己被重重地推了出去,摔在壹旁的沙地上,壹聲清晰的慘呼傳進他的耳朵裏。他茫然地翻身坐起身來的時候,眼前沙土彌漫。
  灰塵漸漸散去,士心立刻驚呆了,他看見老趙半個身子壓在從半空掉下來的壹輛裝水泥的鐵車子下面,兩條腿不停地抽動,血水正從他身子底下滲出來,順著散落的水泥和沙土流成壹片。士心覺得眼前壹黑,“哇”地壹聲,哭出聲來。
  接下來很多天,士心都沒有辦法讓自己平靜下來。老趙的遺體被人用氈布卷起來拉走了,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裏來,也不知道他被送到了哪裏。地上的血跡被人用灰土蓋起來,也就蓋住了這裏發生的壹切往事。工人們很快忘記了幾天前的慘劇,依舊嘻嘻哈哈地開玩笑,抽著劣質的卷煙,用汗水換取未來。也許見得多了,只要這樣的事情不發生在自己身上,他們幾乎都漠不關心。但士心根本平靜不下來,每次走到那攤被蓋住的血跡旁邊,總要想起老趙那張滄桑的臉,那雙抽動的腿,那壹嘴巴的黃牙。這讓士心很痛苦,在痛苦中扛水泥,裝管道,拼命幹活,希望能夠借疲倦忘記心裏的痛。
  痛是歲月的痕跡,越是想要忘記就越發分明。
  在這樣的痛苦中,士心手上的繭子壹天比壹天厚,沈積在身子裏的疲勞壹天比壹天濃重,他的肚子也壹天比壹天疼得厲害,有壹天他丟下手裏的活,急吼吼地跑到草席搭成的茅房裏上廁所的時候,看見自己身體裏排出來的是殷紅的鮮血。
  他有壹點點恐懼,但是這樣的恐懼不能表現出來。他就像往常壹樣早早地就起來出去上班,回到家裏吃壹點飯立刻就去睡覺。家裏人都看得出他的疲倦,誰也沒有在意。就那樣勉強堅持了兩天,張士心已經沒有力氣承受工地的勞動了,肚子裏就像被壹雙無形的手抽腸扒肚壹樣疼痛,這樣的疼痛迫使他不得不放棄眼前的勞動,離開了工地。懷裏揣著這壹個月時間裏掙來的兩百多塊錢走出工地大門的時候,他看了看老趙遇難的地方,眼淚瞬間便從眼睛裏湧出來。這壹段時間的艱苦勞動,讓他目睹了生死之間的壹線之差,為他帶來了兩百多塊收入,同時改變了他未來十年的人生道路。
  勞動結束之後,他的考試成績出來了。盡管成績不夠理想,但依然獲得了全省文科五十名,考上了重點大學。同時,他的妹妹士蓮也考上了大學。
  9
  士心拿著錄取通知書買好了去北京的火車票,花去了三十九塊五毛錢。士心沒有提前告訴父母,所以趕去北京的那個早晨父母親像往常壹樣早早出去掃街還沒有回來,桌子抽屜裏放著母親碼得很整齊的壹沓鈔票。那是全家人幾個月辛苦掙來的壹千多塊錢。
  士心口袋裏還有王淑梅老師給他的五百塊錢。填報誌願的時候王老師建議士心報考北京的大學,因為在北京打工比較容易,他可以不必依靠家裏就能養活自己,完成學業。他聽從了老師的建議,填報了師範大學,這樣可以不用交那麽多學費,據說每個月還有幾十塊錢的固定生活補貼。
  收到師範大學的錄取通知之後,士心忽然覺得心裏很踏實,自己總算沒有辜負十幾年的寒窗苦讀,雖然不曾很用心地念書,但考上北京的重點大學,多少也是壹種安慰和榮耀。老師送來了五百塊錢,很明確地說是借給他的。他沒有拒絕,因為盡管考上的是師範大學,每年也要六百多塊錢的住宿費和學費,家裏幾個月辛苦積攢下來的錢僅僅能夠供妹妹念書,如果不接受老師送來的這筆錢,他根本不可能走進大學的校門。他相信,只要走進大學,他有能力養活自己;同時,他暗暗決心,在外求學的日子裏他壹定要努力地賺錢,他必須掙錢把妹妹供出來,周士蓮上完學之後還有兩個小妹妹等待他供幫上學。
  幾個妹妹還在夢中。士心看看妹妹們,忽然覺得很舍不得,他知道,隨著他和大妹妹離家念書,以後在街頭小攤上送走壹個又壹個寂寞的假日的將是小的兩個妹妹,她們還僅僅只有十多歲。士心從抽屜裏的錢裏面數出五百五十塊,裝進自己的口袋裏;把剩下的錢連同寫給母親的壹封信放進妹妹的枕頭底下,看了看妹妹們,背起行李走出家門。他在信裏就寫兩行字:媽,您放心,我在北京會很好。妹妹也要念書,我會寄錢回來。
  街上是行色匆匆的路人,都在忙碌著開始新的壹天。士心也開始了新的壹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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