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小偷（下）

　　因為燒著爐子，屋子裏很暖和，而且看上去很幹凈，並沒有想象中的惡臭氣味。看了眼被擦得明晃晃的水壺，林修喬忍不住問了壹句：“妳做過大清掃？”語罷又覺得自己無話找話。

　　吳桂蘭倒沒什麽想法，將買回的東西放到那擱置油鹽碗筷的桌子上，壹邊倒水，壹邊回道：“嗯，前天把所有的廢品都賣了，然後裏裏外外清洗了壹遍……過年嘛，總得幹幹凈凈的不是。”說著，將水遞到了林修喬的面前，“您喝水。”還是白開水。

　　林修喬道謝接過，目光則不著痕跡地在沒什麽多余家具，卻因為幹凈而顯得清爽的小屋內打量。

　　“過年怎麽不回家？”無意識地喝了口水，他隨口問，等熱水入口他才想到自己竟然在用眼前這個女人用過的杯子，不由有些後悔，卻又不能吐出來，只能勉強咽了下去。但心中竟像吞了只蒼蠅般難受，於是趕緊將杯子放到了爐板上。

　　“回去做什麽？來回路費要花二百多，又耽誤賺錢。”吳桂蘭開始蹲在那裏麻利地拾掇起買來的菜，聞言淡淡道。她自然想回去，想看看爹媽和弟妹，只是壹想到回去就要不停地說謊言欺騙家人，她就覺得厭煩。這些年她的謊話說得夠多了。

　　她低垂著頭專註地去魚鱗，幾縷枯黃微卷的發絲因為太短束不上而搭拉在頰畔，隨著她的動作而輕輕晃動。竟然莫名地被這壹幕吸引住，林修喬脫口問道：“過年也要做？”明知因為自己動的手腳，她已經有好壹陣子沒做了，但是他想，如果她還要做，或許、或許他可以……

　　吳桂蘭擡頭看了他壹眼，然後又勾下頭繼續，笑道：“也不知招了什麽衰神，整整壹個月都沒生意，過不下去……暫時不做了。我現在靠撿破爛混口飯吃。”說著，刀刃對著魚腹白線的地方用力，剖開。

　　濃烈的魚腥味在空氣中彌漫，林修喬皺了皺眉，看著她素白的手伸進魚腹中掏挖內臟，不由壹陣泛惡，忙將目光又落在了她微微蒼白的臉上，然後註意到在她的眼下有幾點淡褐色的雀斑。

　　“留在這裏拾荒難道比回家鄉好？”他問。總覺得無法理解她們這些人的想法，沒有尊嚴地活在城市裏的最底層，為那壹點微薄的收入拼命，真會比在農村種地好？

　　聽到這帶著些微指責的話，吳桂蘭只是淡淡地笑，端起盆起身到水管邊將剖好的魚清理幹凈。

　　“我們那裏種不出稻子，只產高粱包谷還有大豆，地方太偏，交通不方便，賣不出去。每天吃的也就是這些。這裏不好怎麽了，有米飯吃不是。”吳桂蘭有壹句沒壹句地說著自己的家鄉，壹般的閑話家長，語氣中並沒有抱怨訴苦的意思。手中卻絲毫沒停，將魚從內到外洗凈，然後用壹根繩子從腮下穿過，掛在了水池邊。

　　轉過身，她拿著盆來到爐子邊從水壺裏倒了些熱水出來洗手，然後拉了把椅子來到爐子邊坐下。

　　“說來妳別笑，我還在家的時候，壹個星期才能吃壹次油，我們叫那是吃肉……”說到這，她自己倒先格格笑了起來，獨自笑了壹會兒，見林修喬臉上不見笑容，不由無趣地收斂了笑，垂下頭補了句，“我出來後要好得多了。”不用說明白，誰都清楚那好是用什麽換來的。

　　林修喬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不自覺拿起放在爐板上的杯子大大地灌了口水。

　　“妳看，我壹個人，也沒準備什麽瓜子水果，實在……”沒有辦法再把他當成成功，林修喬的沈默讓吳桂蘭局促起來，為自己的待客不周感到些微不安。

　　林修喬壓抑住心中莫名翻騰的情緒，微笑著打斷了她的話：“沒關系，我坐坐就好。”如果他沒有為自己和嘉嘉所受的壹點驚嚇而施手段將她逼得走投無路，她的日子應該過得比現在輕松吧。

　　“妳……不化妝比較好看。”做過的事沒有後悔的必要，他另起話題。然後驀然發現自己手中捧著她那只邊沿缺了壹小塊的瓷杯，杯中的水已去了大半，不由有些哭笑不得，卻並沒有開始的惡心感。看來是心境變了。

　　吳桂蘭顯然也註意到他喝了她倒的水，臉上露出感動的笑，看他的眼神也變得親切起來。

　　“妳是個好人……”即使忘記了她，也沒嫌棄她。低低地呢喃了壹句，她咬了咬下唇，這才回應他的話，“好看麽？妳是第二個這樣說的人……我大妹長得才叫好，上學的時候，那些男生都喜歡偷偷地看她，可是沒人敢和她說那些亂七八糟的事。”說到這，她突然失聲笑了起來。

　　“為什麽？”看她去了戒備地談笑，林修喬先前有點發堵的感覺瞬間淡了許多，雖然對她的妹妹沒什麽興趣，卻仍順口接了話題。

　　“唔……”吳桂蘭的臉微紅，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停了壹下才回手指了指自己，“因為我。怕我揍他們，我從小打架就很厲害的。”說到這又不無自傲。

　　林修喬怔了怔，而後大笑起來。他可以想像壹個美女後面跟著壹個母老虎的情景。

　　看他樂，吳桂蘭也很高興，談興也就濃了，接著道：“我妹人長得好看，成績也好，我在家時把她看得緊緊的，就怕讓那些小崽子毀了。還好她也爭氣，兩年前考進了大……”說起英妹兒，她的語氣中有著身為姐姐的自豪。

　　“妳呢？”慢慢止住笑，林修喬突然問道。“妳上學時怎麽樣？壹直跟在妳妹妹後面，怕人把她給偷了？”

　　被他的話逗笑，吳桂蘭從他手中拿過杯子添了水。

　　“哪能呀？我比英妹兒高兩級，成績也是班裏拔尖的……”說到這，想起老師的表揚，同學們的欽佩眼光，她微微地笑，“我初二升初三的時候，大妹正好讀初壹，而最小的兩個弟弟也到了上學的年齡，所以我就退學了，跟人來了這裏。”

　　外面傳來放鞭炮的聲音，顯然有的人家已經開始團年了，吳桂蘭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覺中和他扯起自家的陳年往事來，不由有些尷尬，忙道：“妳瞧我，羅裏羅嗦的，妳該煩了不是……這天不早了，妳在這裏吃頓飯吧。”在大年三十，這話說出來就顯得是客套了，畢竟團年飯誰會在別人家吃啊。但是她卻是真想有壹個人能陪著自己吃頓飯，每年每天都是自己壹人，其實很寂寞。今年本來打算是會和成功壹起過的，沒想到那也只是壹種妄想。

　　想不到的是林修喬竟然猶豫了壹下，而後微笑著答應了，她不由喜出望外，趕緊開始張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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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盤紅燒魚，壹碗鹹菜扣肉，壹盤筍心炒肉，壹碗素白菜。

　　菜色簡單，味道普通，林修喬卻吃得出奇的自在。倒是吳桂蘭頗多拘禁，想給他夾菜又不敢，怕他嫌臟。事實上，她始終不大明白忘記她的他為什麽會願意留在這裏吃飯。

　　“過年後妳有什麽打算？還要做回那壹行嗎？”林修喬隨口問，他沒忘記自己欠了她兩次，如果能夠，他希望能補償她。

　　吳桂蘭聞言停下筷子，桌下的左手不自覺撫上小腹，搖了搖頭，笑道：“恐怕要有年把不能做了。”嫖客花了錢就會想要盡興，自己這身體哪裏能夠讓他們亂來。

　　她的笑中有著自己沒有察覺的溫柔，林修喬卻看得心中突地壹跳，臉微微發熱，忙移開自己的眼睛。“為什麽？怕沒生意嗎？”這是他能想到的理由。

　　“不是。”吳桂蘭笑彎了眼，“當然不是，那個黴運總不能壹直跟著我吧。我只是……嗯，只是懷孕了。要做的話，也得等孩子生下來以後再說。”第壹次對人說到這個父不詳的孩子，她竟然並不覺得丟臉，反而有著淡淡的為人母的驕傲，這是她當初決定留下這個孩子時不曾想到的。

　　懷孕！林修喬剛刨了口飯，差點噎到，忙抓起旁邊的杯子大大灌了壹口。“妳懷孕了，早上竟然還去追小偷？”聞言他腦海中第壹時間浮起的竟是她追著小偷橫穿馬路，然後將之撂到在地的情景，背上不自覺冒起了冷汗。

　　吳桂蘭倒是沒壹點危險的自覺，揚了揚眉，笑道：“不然，難道要眼睜睜看著那偷兒把我整月的生活費拿走？我可不相信那些看熱鬧的人會幫我抓小偷。”人情淡漠，她明白，所以不抱絲毫僥幸的心理。

　　林修喬啞口無言，心口又開始犯堵，只好埋頭默默地吃飯，空氣凝窒得讓人尷尬。

　　不知道自己哪裏說錯話了，吳桂蘭有些忐忑地看著突然沈默不語的林修喬，細思起方才的對話。她真的無心惹他不高興。

　　感覺到她的不安，林修喬擡起頭，沖她露出安撫的微笑，“再不吃，菜要涼了哦。”

　　吳桂蘭釋懷，正端起碗，手機鈴聲突然響起。雖然經濟有些拮據，但為了讓家裏人好聯系，她壹直沒敢停用手機。

　　接通，是英妹兒。家裏在吃團年飯，想著她，便來了電話。壹家子，從阿婆阿爺到最小的弟弟，挨個跟她問候了壹遍。她早已習慣，倒沒覺得如何，只是聽到親人的聲音有點想哭。反是林修喬聽著她的應答，得到壹個結論，那就是她那壹家子人真多，有五個弟妹，還有就是她的家人並不知道她真正在做什麽。

　　掛了電話，吳桂蘭情緒有些低落，壹擡眼卻看見林修喬正對著她笑得古怪，不由勉強扯了個笑容回應。“我大妹去學校前要來看我。”她以為他在詢問她什麽事呢，於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壹句。

　　“妳好像是壹家人的主心骨。”林修喬笑著總結聽出來的事實。

　　吳桂蘭被他的話轉移開心思，細想了壹下，才理所當然地點點頭：“我是老大，自然要分擔爹媽身上的擔子。”壹家人除了種地，真正的經濟來源卻是她，所以壹旦她沒有了收入，那弟妹的人生將會是另壹個樣子。

　　“妳……孩子的爸爸在哪裏？”看著她沒有絲毫怨言的臉，林修喬突然前言不搭後語地冒出了這麽壹句。據調查，她壹直是獨居，所以他才會有此壹問。以她現在的狀況仍然願意給壹個男人生孩子，想來是愛慘了那男人吧。沒來由，他竟然想到了這上面，而且還莫名地為這個猜想感到極度的不舒服。

　　吳桂蘭怔了下才明白他的意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不瞞妳說，我也不知道。”她並不為此感到羞恥，既然決定要了，那就是她的孩子，管他老爹是誰。

　　林修喬愕然，“是客人的？”看到她點頭，他突然覺得有些怪異。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說不壹定他也有份。

　　“我不知道是誰的……”吳桂蘭垂眼，夾了筷筍心放到碗裏，“林先生妳壹定覺得很好笑吧？”說到這，她揚眼看向林修喬，不大的眼睛裏閃爍著晶亮的光芒。

　　林修喬幹咳了壹聲，沒有敷衍地否認，“是有點奇怪妳為什麽願意留下這個孩子，畢竟妳現在的條件並不寬裕。”他還說得比較含蓄，要知道當壹個單親媽媽不只要承擔經濟上的問題，還要承受精神上的壓力，這不是壹般女人能忍受下來的，何況孩子還父不詳。

　　吳桂蘭微笑，喜歡他的坦承，“也沒什麽願不願意的，只是不敢去做人流，又不放心藥流，就只好讓它在裏面長大了。”她如此解釋，事實上連她自己也說不大清楚究竟是為什麽，也許是想留便留了吧。

　　林修喬有些詫異，看她埋頭開始吃飯，自己卻已經吃飽了，於是放下筷子，等她吃得差不多的時候，才又開口：“有沒有想過去找孩子的父親？”她的做法讓他不由得不懷疑她是想借著孩子去敲詐那個倒黴的男人，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壹定會先壹步確認那孩子是否是他的。說到底他對曾為娼妓的吳桂蘭的道德操守還是有所懷疑。

　　吳桂蘭卻沒想到別處去，只當他是關心自己。“做什麽要找？孩子是我壹個人的，難道還要去找壹個人來嫌棄它？”她自然清楚，對於孩子的父親來說，這個孩子定然是不受歡迎的，她才不會犯賤到去找人來糟踐自己和孩子。

　　看著她認真而倔強的表情，林修喬說不出心中是什麽感受，只是覺得即使低賤如她似乎也有值得人敬佩的地方。

　　“天黑了……”放下碗，吳桂蘭瞄了眼窗外，這才發現這壹頓飯邊吃邊聊竟然吃了三個多小時。“妳可不可以等我放完鞭炮再回去？”她有些遲疑地請求，其實心中覺得自己要求得太多了。她沒忘記早上他送自己回來的時候，似乎是要去什麽地方。

　　林修喬笑，沒有拒絕。吳桂蘭大喜過望，也不等到十二點鐘，當下就拿出了早上買的鞭炮，用壹根竹竿挑起支在門口。林修喬拿出火機幫她點燃了。

　　啪啪啪啪……

　　鞭炮的聲音很脆很響，紅色的紙屑四散飛揚。

　　鼻中充斥著爆竹的硝煙味，吳桂蘭回頭看了眼興致盎然的林修喬，心口突然變得滾燙滾燙的。

　　“妳要不要，我……不收錢的。”壹股沖動讓她脫口而出。除了這個方式，她不知道要怎樣才能表達出對他的感情。

　　林修喬怔住，看著她在昏暗的電燈泡的光線下微微脹紅的臉，好壹會兒才明白她的意思。而明白的那壹刻，他的心莫名壹熱，心跳竟然奇異地失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