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少年心事 by PEPA
2024-9-13 21:59
還說不是在透支運氣,說要去見家長,連天氣都捧場,壹整天都藍天澄凈,到傍晚時天邊晚霞粉紅燦爛,風也清明,如詩如畫。
縱使昨夜齊謹逸身體力行地給他打了整晚預防針,等車子駛進雕花鐵門時,淩子筠也還是不免覺得忐忑,壹雙手緊攥得指節泛白,偏要故作鎮靜的點評窗外風景:“伯父母品味好好,花園都修飾得很美。”
車道很長,齊謹逸眼睛看著車前,左手伸過去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不要掐到自己,笑著說:“省點贊美,留到他們面前說。”
淩子筠難得沒嗆回去與他拌嘴,熄了聲音,看著車子繞過噴泉,駛入車庫,發動機的響聲止息,車門打開又合上。
直至與齊謹逸攜手站到大門前,他似是感慨地軟軟嘆了壹聲:“……好快。”
只簡簡單單兩個字,可能說的是他的心跳聲,可能指的是這壹段車程,齊謹逸卻知道不是,他微微低下頭看他,聲音很柔很能定心:“不要勉強,如果妳覺得進展太快不妥,我們可以現在就回去。”
在嘆出那聲好快時,淩子筠的確有想逃離的沖動。他才十七,未及成年,心性未定,前路仍長仍漫,卻如同坐上了極速奔馳的列車,在短時間內與另壹個男人相識相戀相愛,與他執緊著手,壹同站在這裏,就要叩響那扇寓意沈重的大門。
他是否太過卑劣懦弱,想要的東西很多,想要溫柔想要安心想要將來想要愛,但當有人將他想要的壹切都雙手奉到他面前時,他又卻步想退縮。
見他沈默,齊謹逸不急也不催促,靜靜地站在他身邊,等著他的回應。
時間壹分壹秒的過去,他仍久久不語,齊謹逸在心中悄悄嘆氣,正欲出聲道歉說是自己太急,淩子筠突然轉頭吻了吻他的嘴角,不滿地催他開門:“快點啊,別讓妳家人久等。”-
揮手讓管家去做自己的事情,齊謹逸自己牽著淩子筠進了飯廳,表情輕松隨意地跟幾人打招呼。
確如齊謹逸所說,在場的只有四位長輩,桌上的菜式也家常,淩子筠看著只在小時候遠遠見過壹面的蔣君沙和齊雋英,把姑婆姑丈四個字咽了回去,禮貌地叫了壹聲:“伯父伯母。”
不等兩位大家長應聲,齊謹觀先壹步笑了出來,被溫雨嫻輕輕瞪了壹眼,趕緊作正色狀:“阿謹,快帶子筠來坐。”
兩人入了席,齊家用飯沒有食不言的規矩,蔣君沙連壹個眼神都吝嗇給齊謹逸,權當他是透明人,只給淩子筠布菜,邊隨意地問他壹些學習上的問題,淩子筠不卑不亢地壹壹答明,又贊菜色好味,乖乖巧巧生生性性。
雖然親戚身份尷尬,但他表現得太乖,又是知根知底的正經小孩,齊雋英也不好扮黑臉,簡單問了他本人壹些對將來的規劃,也就喝著湯不說話了。
齊謹觀打量著淩子筠,怎麽看都比當年那個只逼齊謹逸出櫃,自己卻不出面的林睿儀來得順眼討喜,笑著跟齊謹逸推杯換盞,意在讓他今晚留宿齊宅,溫雨嫻則壹直噙著笑給兩人布菜,不時問壹些兩人相處時的小事,活躍著氣氛。
壹餐飯吃得還算和樂融融,淩子筠心知真正的關卡還沒過,等蔣君沙叫他和溫雨嫻去客廳坐坐,齊雋英卻叫齊謹逸去壹趟書房的時候,他忐忑的心反而安定了下來,看了齊謹逸壹眼,互相交換壹記安撫的眼神,便各自奔赴戰場了。
說來好笑,那壹瞬他竟真的生出了幾分慷慨赴死的覺悟和豪情。
在沙發上坐下,蔣君沙優優雅雅地抿著杯中紅茶,看了坐得拘謹的淩子筠壹眼,半晌後還是忍不住嘆了壹聲,讓他放松些,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算啦,阿謹這個人,做什麽都由著性子來,其實十年前我就知道總會有這樣壹天,只是妳們這些小輩啊,真是越來越離譜了……”
書房裏的氣氛遠沒淩子筠想象中凝重,齊雋英只是甩了壹疊紙在齊謹逸面前,沈聲開口:“知道管不了妳,也懶得管妳。淩家已經松了口,這壹份是子筠應得的,其他的都歸他堂哥了,將來若是妳們分了手,妳叫他不要後悔!”
“知啦,”齊謹逸呷了壹口茶,怕把齊雋英氣出好歹,沒說先前自己對淩子筠做出的保證,“多謝老爸。”
這的確是壹件醜事,但當事人都不怕醜,那還有什麽好說?齊雋英差點想像十年前那樣拿桌上鎮紙砸他,極力忍住了沖動,皺著眉擺擺手:“滾去佛堂跪壹個鐘,別在我面前礙眼!”-
又講多了幾句,蔣君沙靜下來喝茶潤喉,定定地打量著淩子筠,他壹件淺色針織衫配駝色長褲,十足天真少年模樣,教人不忍心苛責苛待。兒孫自有兒孫福,性向不同本就行路難,她聯系到自己的兒子,推己及人,也不想給他再增磨難,只又嘆了壹聲,語重心長地說:“妳啊,要對自己選擇的路負責。”
淩子筠認真地點頭表示知道,又請她放心,說自己都已想好。
點到即止,蔣君沙口頭上又不輕不重地抱怨了幾句,語氣卻都和緩,連敲打淩子筠的意思都沒有,不多時就變成了閑話家常,甚至開始以伯母自稱,淩子筠楞楞怔怔地應聲,想偷偷掐壹下自己看是不是在做夢。
正講到校園生活,溫雨嫻突然想到了之前的事,關切地問了壹聲:“現在在學校裏應該沒人來找麻煩了吧?”
淩子筠又是壹楞,不知道她怎麽會知道這件事,遲疑地嗯了壹聲。
蔣君沙即刻蹙起眉頭,問:“怎麽回事?”
“阿謹之前請我喝茶,找我要他們學校學生的檔案,說是……”溫雨嫻寥寥幾語講述了之前的事,又笑起來,“……順便還阿觀的賓利給我。”
“太過分了,”於情於理淩子筠都是自家人了,況且他這麽乖,蔣君沙聽著都郁氣,招手讓管家過來,“阿謹下手還是太輕,妳把那些人的名字報壹下,伯母幫妳出氣。”
“不用了……”淩子筠趕忙拒絕又連連道謝,把話題轉走,心卻飄飄浮浮地飛去了齊謹逸那裏。
他記得那壹天,他氣齊謹逸去跟“阿嫂”吃飯,掛了他的電話,到晚上齊謹逸帶著蛋糕回來給他慶生,載他去明景灣看海。他記起那壹夜廣闊的海面和溫柔的風,齊謹逸說風吹過海面很傷感,因為海面太闊,留不住風,他卻覺得齊謹逸像風而自己像海,心潮起伏都隨他左右。
原來從那時起他就在保護自己,原來從那時起自己就已經動了心。
蔣君沙說話間看出淩子筠藏得極好的心不在焉,往樓上看了壹眼,拍拍他的手:“他應該在佛堂,妳去看看吧。”見淩子筠壹瞬露出了些許驚慌,她又笑笑:“沒事的,應該只是罰跪而已。”
管家領著淩子筠上了樓,她跟溫雨嫻對視壹眼,搖頭苦笑-
佛堂中供有蓮花長明燈,案臺上供著新鮮瓜果,齊謹逸直直跪在蒲團上,仰頭看著慈眉善目的木雕菩薩像,覺得壹切都剛剛好。
仿佛天意如此,他上有大哥下有小妹,傳宗接代輪不到他,他對家業不貪不爭不搶,家人覺得本該如此又覺得對他有所虧欠,也沒有東西能拿來威脅他,只能稍稍容許他的任性。淩子筠在淩家地位尷尬,對其他幾位堂兄暗中的爭奪壹無所知,淩家也樂得放他壹馬,讓其他淩氏子弟少壹個競爭者。
親緣近得能讓他們相識相遇,又不至於為世俗所不容,齒輪嚴絲合縫地咬合轉動,他們得以無風無浪地相戀,唯壹需要顧慮的就是彼此的感受而已。
多麽神奇。
身後的門被驀地推開,壹個人影小跑過來跪在他身邊,急急抓住他的手。
齊謹逸被嚇了壹跳,看到淩子筠緊抿的唇線,好笑地拍拍他的頭:“怎麽過來了?”
“伯父有沒有為難妳?”淩子筠上下檢視過他壹圈,又摸過他的手臂,“有沒有罰妳?”
“有啊——”齊謹逸委委屈屈地勾著他的脖子蹭了蹭,“他要我在這裏跪壹個鐘,罰我壹個鐘不能見到妳。”
淩子筠原本緊張的表情變作無語,好笑地推了他壹把,又在他身側的蒲團上跪正,說:“我陪妳。”
齊謹逸知道阻攔他也是在做無用功,只讓他換成跪坐的姿勢,要他不要直直地跪著,說會傷膝蓋。
“那妳跪得那麽直幹什麽,”淩子筠心疼地伸手拉他,“怎麽這麽不懂變通的?”
“懂啊,”齊謹逸笑笑,“不過本來就是我做錯事,傷了他們的心,該罰的。”
淩子筠瞪著他:“妳做錯什麽事,我跟妳又沒有血緣關系,性取向不同又不是錯!”
“有些對錯不僅僅是靠自己的認知來分的,”齊謹逸揉揉他的頭發,“不管我自己怎麽想,傷了他們的心都是事實,不過是跪壹個鐘頭,說是自欺欺人也好,換個心安理得咯。”
未定型的世界觀爭不過定了型的世界觀,淩子筠悶悶地垂下頭去,也直直地跪好身體。
“講我小時候的故事給妳聽好不好?”看小孩不高興,齊謹逸拉他聊天,“我小時候總是調皮,掀女生裙子,打同班的小朋友,整天都被拖來這裏罰跪,那時候好慘,要被藤條抽,還要跪得很正不能動,動壹下就加多十分鐘。”
淩子筠的手微微動了壹下,仍抿著嘴不說話。
“我那個時候好氣,看著這些佛像,覺得又假又虛偽,心裏在想——”他扮出奶聲奶氣的聲音,“——如果真的有菩薩,菩薩又那麽慈悲,為什麽看我被打都不來救我?”
心裏的火氣消得很快,淩子筠握拳忍了忍,還是被他扮小孩的聲音逗笑,打了他壹下:“壹定是妳太不乖,連菩薩都覺得妳活該!”
“是,”齊謹逸笑著擋下他軟綿綿的攻擊,做雙手合十狀,“所以呢,有壹次被打完,我就哭著跟菩薩許願,說從今以後我會做壹個乖小孩,菩薩壹定要好好保佑我,不要讓我再被打,結果妳猜怎麽樣,他們真的就不打我了,菩薩是不是好靈?”
他真是什麽鬼話都說得出來,淩子筠笑出聲:“……哪是因為菩薩保佑……”
“菩薩真的很靈的,”齊謹逸很肯定地說,稍稍壓低了壹些聲音,“因為之後有壹天晚上,我偷偷跑來佛堂,跪在這裏跟菩薩說,請他保佑我遇到壹個可愛懂事又好看的男孩子,讓我可以跟他共度余生——”
他眼裏映著長明燈的火光,笑著牽起淩子筠的手:“——妳看,現在我就來還願了啊。”